後記
新詩在五四時期,曾經歷了格律派的的聲韻鍛煉,也就是以中文特有的節奏韻律,特別是語詞的迴旋和重複,具有層次的排比,或以平仄和押韻等形式,展現詩的音樂性美感。這些詩人提倡詩的格律,主要是為了反撥胡適等自由派的「話怎麼說就怎麼寫」的白話詩,他們認為詩過於白話而漫無邊際,會造成口水的氾濫,以致詩魂散逸。因此格律可以框定詩魂,讓詩在音尺中形成情緒的頓挫,並讓古典詩歌的含蓄美學能夠保留下來。當時格律派的大將聞一多就曾提出了「越有魄力的詩人,越能戴著腳鐐跳舞」的名句。陳夢家在《新月詩選》的序言中,也曾強調「詩唯有格律,才不會失掉合理相稱的度量」。因此,從聞一多到新月派眾詩人對格律詩的提倡和探索,開展出了中國新詩格律化的新格局。(這期間,也有些人誤解了格律詩派所倡的「節的均稱」和「句的均齊」,而大量寫出了一些豆腐乾式的詩來。但後來繼承者如卞之琳、穆旦和昌耀等詩人,卻通過了格律的內在化試驗,創作了不少的佳作。)而詩,如何通過情力和音色,去拓展中國新詩的詩性空間,一直都是現當代詩人所不忘嘗試和傾力關注的問題。
在馬華新詩史上,記憶所及,溫任平先生曾經嘗試以一種新格律,寫過兩首小詩,其精心錘鍊和營構的,正是音韻的張度和律感,並企圖通過文字的詩意功能,去展現新詩的含蓄和雅緻美學。在此列舉其中一首:「樓太高了不許他回首,濁酒解決不了你的鄉愁;你在樓裡等著握他的手,他在樓外找不到渡頭」(這是二十年前發表在南洋商報南洋文藝版的小詩,因有韻律好記,讓人過目就能背了下來。至於詩題早就忘了)此詩就用詞和內容而言,稍或古典;然而在節奏上,因腳韻押了上聲有韻(如首、手)和平聲尤韻(如愁、頭)等,並以三個「樓」字不斷迴複,使得韻律諧和生動,令人讀來朗朗上口,又容易記憶,故此類詩在音節的形式設計,成了音聲的無形能量,也讓詩性空間,有了另一個可以拓展的寬度。
而近些年來,我常以平仄和詩∕詞韻,去測度古典詩詞裡的文字音節力量,感受字韻的姿態聲色,或急促或緩慢,或直撥或轉折,或洪響或低沉,穿入古典的意境裡,或翫於中文字性之間,以照見古典世界中某些詩性的情懷。這些文字的排比,雖說具有遊戲性成份在內,但大部分仍然是想從中尋求往事的再現,或企圖跨入一個文化系統,去進行內在情感的編織。因此作詩填詞,讓我開始觸摸到一些字與字的性情,或韻與韻的音色,也由此知道要將哪一個文字擺放在哪一個位置才比較適當,或要用哪一類韻部更能將心情表現出來;是以,這種訓練,讓我在新詩語言的淬煉上,多少是有些幫助的。
最近在想,若以新詩的語言,用填詞方式,依每個詞牌進行創作,會產生出怎樣的詩性來呢?(這當然與五四那些自由格律派的詩完全不同)因藉著詞牌形式,故須遵守其句數、字數和腳韻的限定,另一方面,為順應白話∕口語,而將句中固有的平仄規定去除,這樣,戴著兩三個鐐銬跳舞,舞步雖非曼妙,但仍然有趣得很。如今,依此遊戲規則,選了八個音節性質較為婉約柔轉的詞牌和短調,以作為嘗試之作。寫來不甚成功,但仍有其可以玩味之處。而似此類舊瓶新裝的「新感性」之詩,無以名之,或可暫稱之為「現代詞」。
辛金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