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序
一樣的藍天,不一樣的故事
我出生長大的地方,以前是個極為貧窮且落後的小農村。村莊內與父親同輩的鄉親們,度過勞苦困頓的前大半生,他們讓我看見了微小中的偉大。自從大學畢業之後,為他們寫紀錄的意念種子,早已落在我的心田深處,而終於真正萌芽並付諸行動的助力,其主要之來源有二:首先是緣起於對家鄉一些新現象的感觸。再者則要感謝台灣文學國寶葉石濤先生的啟發。
近幾年回鄉訪親,常常聽到有幾位與我同輩的先生和太太,每天聚集於牌桌,一起打麻將、賭博、不務農事。這種現象讓這個自小看到鄉親們終日辛勞的我十分不解。另外又看到一些十餘歲的孩子們,不知幫忙農事,整日沉迷於電玩、電腦、上網、線上遊戲等而臉色蒼白;所謂的啃老族(沒有工作、吃喝仰賴長輩供應之輩)、麵龜族(長得白白胖胖、身上肌肉捏起來柔軟如麵龜者)、宅男宅女(整天窩在家裡不出門之眾)……等等都會區的奇怪現象,也悄悄地蔓延到鄉村鄰里,實在讓人憂心!
我有個多年的心願,希望晚輩的孩子們能夠經由長輩們所經歷過的苦,看到自己的幸福而更懂得惜福、更加珍愛生命、體恤親人、積極迎接每一天。但是,今日不分城鄉,大多數人都過著經濟無缺的生活,如何讓年輕人了解祖先在和他們同樣的十幾歲少年時,已然歷經多少風霜?如何讓他們體會長輩們的大半生是何等終日勞苦工作,尚且不足以取得溫飽的困窘?他們如何能夠知道自己今日正享受著祖先的餘蔭?
當我正思索著以系統文字代替片段的口述之時,外子的朋友(詩人李彥)送來一本由高雄市文獻委員會於二○○二年編印的《葉石濤訪問紀錄》。當年葉大師在接受時任成功大學台灣文學研究所所長張守真教授的訪問紀錄中,曾說:「台灣人所書寫的文學如果不是寫實的,就不足反應台灣人的悲慘生活狀況…… 很多人在工廠工作、很多農民為了生活在打拚,為何不寫?」
這些話,鏗鏘有聲地驚醒了我,「把當年農村的困苦生活與積極奮鬥的精神寫下來」的心願,沒有藉口再繼續拖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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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書除了力求寫實之外,同時兼顧文學創意。為了敘述的張力,以第一人稱敘述,文中這個「我」代表著廣泛與我同輩的農村朋友,打拚的農夫(父親)和力克艱困的農婦(母親)泛指村中的長輩鄉親們。他們多數生於一九○○年間,歿於二○○○年左右。在這百年之間,重要紀事年表包括:一八九五年至一九四五年,台灣值日據時代;一九一四年至一九一八年,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一九二九年,全世界陷入經濟大蕭條;一九三九年至一九四五年,第二次世界大戰;一九四九年國民政府全面從大陸撤退至台灣;一九四九年六月十五日,臺灣省政府公告舊臺幣四萬圓折合兌新臺幣一圓;一九七一年中華民國被逼退出聯合國。這些中外歷史事件,對於人民的生活都產生重大的結構性影響。
台灣在日據時代和國民政府遷台之後的數年間,「窮苦」是一般家庭共同的現象。而當時生活最淒慘且最多數的族群就是農人。另外,隨著國民政府來台的百萬軍或官民中,也有一部份,如文中蕭叔叔之類的「單身軍人」,他們離鄉背井、天倫夢斷,也是相當艱苦的底層人物。
他們都是社會上的弱勢族群,以現代人的眼光去看他們當年的日子,可以說那簡直不是人過的生活,更活像是一條蟲!但是,他們不是一般的蟲,是成群發光的「火金姑∕螢火蟲」。在時代幽暗的角落,他們默默散發出人性的光芒,正如「螢」字身上所帶著的兩把「火」,一把點燃了「生存的本能」,一把照亮了「生命的希望」。如果不是置身處於幽暗中,便看不見螢火蟲的亮光;如果不是經過長久艱苦和困窘的生活琢磨,便看不見這些基層的人們一生恆久的誠實本質以及不怨天尤人的素行,是多麼難得的高尚品德!是多麼珍貴的人性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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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寫稿的過程中,好像陪伴著鄉親長輩們重新活過一次,腦海中經常浮現他們彎著腰、低著頭、專注工作的身影,很為他們所承受過的勞苦心疼,也難免感覺有些落寞。在即將完稿不久之前,無意間在電視上看到一部舊電影:《Seven Years in Tibet》,譯名《火線大逃亡》。影片中有一小段對話讓我豁然開朗,心中的鬱悶也意外獲得了釋放。
片中的少年達賴喇嘛問男主角亨利說:「你為甚麼喜歡登山?」因登高山而吃盡苦頭的亨利回答說:「因為登山的時候,我全神專注,心無雜念,是我最快樂的時刻。」
就是這句話,給予我極大的安慰;因為它讓我領悟到:「當鄉親長輩們辛苦地挑著一擔擔砂土、當母親專注地撿拾地瓜的時候,那個當下的他們,其內心也應該是極單純而快樂的!」同時我也相信是那「心無雜念」讓他們生活在底層的一生,活得心平氣和、安分守己、苦中有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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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初次草擬這一段序文的時間是在二○○八年底,當時很多有關國內外經濟的負面消息接踵而來,幾乎每天都有新聞媒體以聳動的標題報導世界經濟狀況,諸如:我們正經歷此生以來最嚴重的經濟衰退、金融海嘯、經濟風暴、失業浪潮……,令人憂心!
二○○八年三月至十二月,短短幾個月之內,全世界的經濟面發生骨牌效應的大變動。轉眼間,國際原物料價格在急速攀登中嘎然下跌;原油價格由每桶上看二百美元的飛漲聲中,自一百六十美元高點跌破四十美元。美國次級房貸所引發的金融信用破產,像瘟疫一樣傳染全球。台灣的房地產價格由三、四月間,在「大陸富豪團來台購屋」的新聞炒作陪襯下的一片看好聲中,幾個月之內變成有行無市的虛有高價、有市無行的無實低價。許多街頭上曾經風華十幾年的老店,突然不見了!大企業放無薪假、無預警大幅裁員;科技新貴們也擔心繳不起房屋貸款;即將畢業的大學生、研究生擔心找不到工作……。
台
灣的政府於同年十二月五日實施所謂的「振興經濟消費卷發放特別條例」,全面發給二千三百萬人口,每人新台幣三千六百元,希望藉以提振民間消費及促進國內需求。
在充斥著讓人不安的媒體轟炸聲中,我衷心祈求世界和平;願全人類免於像我的父親那一世代的貧困;願如蕭叔叔那樣悲苦亂世中的天倫憾事,永不重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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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樣的藍天,不一樣的故事,曾經有一個世代,小人物大貢獻,目不識丁的庶民培育了高學歷的子孫,卑微農民為台灣經濟奇蹟打下了起飛的根基。那個年代,不分省籍,很多人歷經貧困的黑色歲月;同時,很多小孩雖然家貧,也能夠享有童年趣事。
如同色系一樣,黑色有從深黑到淺黑的不同色度,「貧」字也有許多層次的樣貌,「在物資匱乏之中依然讓人感覺幸福快樂的情境」也有其豐富多元的背景氛圍,無法一一盡述。我謹藉著具有代表性的「人物、農作物、紀事」三大區塊,架構出當年農村普遍的生活拼圖,忠實貼近大多數人共同的記憶,希望能為昔日村民在歷史上勤奮走過的步步腳印,烙下永不落漆的軌跡,世代傳承。
我很欣慰接到不少同輩讀者給予這樣的迴響:「多米,你寫的好像是我們家的故事,書中人物一如我的親長。願文字穿越時空,源遠流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