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台灣人的美好品質——序廖鴻基《鯨生鯨世》
做為一個台灣人,有時我不免和其他人一樣,會為社會上出現的一些怪現況感到困惑、無力,和沮喪,甚至憤懣難安。一個階級已經停止流的社會,各種特權機制也已建造牢固,堅不可撼,穩不可搖。竊國者侯,下焉者豈能不恓恓惶惶?交相征利,八仙過海,各憑技倆,踐踏別人以成全自己,也就成了無上律則。偶而我們目睹一些有志之士,或從事公益而無私奉獻,或關懷土地而摩頂放踵,在逆流中突圍向前,總是能牽我們的心,而為之喝采,而在集體挫折中感受到熱度和榮光。
做為一個讀者和編輯人,我也恆常以熱度和榮光做為標準,去驗證文學藝術自主以外,足以撩撥我們省思的改造現實的效能。那種改造現實的能力又非流於喧囂、口號,而是以一種細緻的、可敬的文化毅力和修持,通過章節、句構、辭彙,甚至是或鏗鏘或沉鬱的音韻,在閱讀的眠過後教我們愕然而驚,似乎領悟,又若有所思,甚至不滿。然後我們嘗試變換自己的視野,重新去認識世界,去解釋世界,去改造世界——所以文學有其自主而自足的典律,以其潛移默化取代了口號與教條,教人不自主地將美好的價值內化於無形,然後我們可以無邪地面對世界。
或多或少地,我在前輩的台灣作家以及後進的作家之中,嗅聞到、目擊到屬於文學的這種美好的品質。他們令我為這行孤獨的事業感到高貴和驕傲,他們理應成為台灣可貴的資產。
漁夫作家廖鴻基則是近年來,台灣人美好品質的體現之一。他的信心、羞赧,和毅力,都足以成為一則現代的傳奇。
為了成為一個漁夫,廖鴻基在顛簸的海上暈眩、嘔吐了大半年,髣陸地上的人與事太過複雜了,廖鴻基選擇做一個從陸地退回海洋的靈魂。就像海洋中的鯨豚一樣,在進化史上,牠們也曾經是陸地的哺乳物,但不知道是為了海洋的召喚,抑或預知陸地的醜惡,牠們又選擇回到海洋的懷抱之中。廖鴻基從寫詩開始,然後把創作主力放在與海洋相關的散文、小說以及報導文學。圍繞著海洋這個主題,廖鴻基為我們展示了另外一種台灣的可能……
也就是地狹人稠的「陸地台灣」之外,已經存在而尚未被廣泛理解和認知的「海洋台灣」。面對四面的海,台灣人始終把海洋視為阻絕和禁忌,而總未曾把胸懷擴大,擴大到足以容納海——把海洋當作是一種激勵、一種啟示,足以錘鍊我們的意志。
透過海洋,台灣曾長期被外來殖民者主宰了命運,現在也只有透過海洋的洗禮和啟示,台灣才可以完整地解釋自己,掌握自己的命運。黑水溝悲情才可以得到紓解,從台灣人的基因中轉化成勇毅和強韌,只有親水,才能倒轉命運,才能像鯨一樣,壯游每一座深海大洋……
廖鴻基的出現,成為我們這個時代的異數,或許有人會驚奇:一個高中畢業的漁夫,竟然能透過自學和練筆,把自己獨特的觀察,寫成一篇篇筆力遒勁、精采引人的文字。是因為我們看到的世界太過渺小、瑣屑,已經無法引發我們感?還是因為廖鴻基確實啟了台灣人的某種潛能?
我想兩者皆是。唯獨當一個作家投入至深、體會甚微,而他又找尋到了妥切的字詞——文學才可豁免於句讀拼湊之弊,而展現氣象和氣魄,那種豁然開朗,教我們心羨慕之,心嚮往之。
十二年以前,東年的小說,曾經為台灣的海洋小說開啟了可能,海軍詩人汪啟疆也以其剛毅奇譎的意象為海洋打造身世——可惜台灣的海洋文學和海洋論述,始終未曾得到全面的擴散。解嚴前,從鹿港反杜邦運開始,台灣慢慢地有了在地的自覺,我們開始掙脫政治力的束縛,為自己的家鄉打拚希望,自然寫作的興盛也印證了環保的呼聲。紅樹林濕地、候鳥保留區逐漸成為公共的認知。透過對其他物種的懺悔和贖罪,人們才知道「萬能主宰」的可笑迷思。從事自然寫作的好手前後接連、蔚然成風,也大有可觀,那麼,廖鴻基的書寫,有什麼特別之處?
從第一本書開始,廖鴻基便以其獨特的海洋經驗,去彙編海,去想像海,去寓言海。他不以奇技淫巧抹殺了海洋的現實,而以恰當的、節制的修辭包藏悲憫和心,海洋的壯闊和危險,晃盪與幻滅都得到了解釋。原來海洋並不遙遠,原來海洋和他包容的每一種生物就像每一個人的生命同樣的繁複、真切。海洋可以是台灣人的另一種哲學——廖鴻基生地告訴了我們。
第二集也將在不久後出版,這本則是廖鴻基在花蓮沿岸海域從事鯨豚研究的重要成果。一九九六年夏日,廖鴻基憑藉著微薄的經費,偕同船長潘進龍和楊世主等人,開始在花蓮沿岸海域用漁船觀測鯨豚而獲致了成果。七月,贊助了他們前段的研究經費,在短期間之內,「尋鯨小組」便發現並記錄了多種鯨豚的生態,包括罕見的虎鯨和喙鯨等。而這本則是廖鴻基在前段研究中的寫作成果。台灣的鯨豚觀察也跳出擱淺研究的枷鎖。
廖鴻基用親切人的筆調,為每一種他們發現的鯨豚作傳,給予這些海洋中的巨人和精靈美麗的生命剪影。牠們的體態、作、習和族群,牠們的貪嗔癡、愛與憎。我有幸在編輯過程中,逐篇地賞讀了這些令人激的文字,也彷彿看到了花蓮的海如在眼前,陽光照在碧澄澄的海,海像一面巨大的藍色鏡子,於其中映現另類時空的愛與死,追索和孤獨,激切之外也有沉思,就像鯨豚神祕難解的擱淺。我也彷彿透過這些篇章而改造了自己的一些品質。
還記得九六年八月十八日,星期天的上午,我和「尋鯨小組」在一個半小時的追蹤裡頭,目睹了一群喙鯨總共三次浮出海面,當牠們隱身在海面之下,那種時空凝止,彈指即逝的「鯨」心魄實可泣鬼神!那近乎某種宗教的神祕經驗,當喙鯨露出頭部,復以滾輪式的弧度帶背鰭,真的教人激欲哭,遠超出辭書、錄影帶或者 Discovery
之類的節目所能給予的感受,而中的文字已幾乎活靈活現的「重現」了海,海上的鯨豚。
我總無比欣喜地在別人的身上,別人的寫作裡看見台灣人美好的品質。在岸上,廖鴻基總是不善言語的,他並沒有像一般人汲汲營生而放棄了自己的夢想,海洋是他另外一個家。在海上,他更是出奇的沉默,大部份時刻,他站在漁船的鏢頭,四處在搜尋鯨豚的蹤跡,而大海也真切地回報了他的熱情和毅力,那種台灣人的美好品質,質樸而富韌、勇敢、堅定。
這篇文字,只是為這種美好的品質作註。恭喜廖鴻基和「尋鯨小組」,他們的研究成績逐漸受到政府單位及企業的重視,台灣的鯨豚研究開始要放大腳步,台灣的海洋寫作,也可以期待更豐美的未來。那些在環海中嬉遊的鯨豚,不就像一種意志,一種精靈?就像發現喙鯨的那天,漁船在花蓮看得見長虹橋的外海,讓人想到「長鯨吸虹」的壯美和遼闊……,生命應該接近美學的激,如是,台灣人亦如是。
許悔之
作者自序
發現鯨靈
「花蓮沿岸海域鯨類生態研究計畫」自一九九六,六月二十五日花蓮港首航後,至九月五日於花蓮石梯港返航結束,為期兩個月又十一天,合計三十個工作航次。
本計畫共調查並記錄到八種鯨豚——瓶鼻海豚、花紋海豚、熱帶斑海豚、虎鯨、偽虎鯨、飛旋海豚、弗氏海豚及喙鯨。共拍攝照片近千張、像影帶十個多小時,以及諸多觀察文字紀錄。
由民間媒體贊助海上生態調查工作,這個計畫開啟了先例。承蒙自由時報、晨星出版社及洄瀾傳播公司提供了研究經費及多項協助,本計畫才得以順利完成。本計畫的另一項特色是,結合了學術單位、漁民、文字及影像工作者組成尋鯨小組,並使用漁津陸號漁船為計畫工作船,雖然設備簡,但由於有學術單位提供了專業知識,漁民貢獻了多年海上經驗,文字及影像工作者提供了諸多專業技能,他們共同為這個計畫費心賣力,才使得本計劃稍具成果。
台灣四面環海,過去,海洋一直被認為是天險阻隔,大多數台灣居民對海洋的認知仍停留在遙遠、陌生、危險、神秘的境地,雖然事實上她就在我們四周,也確實或多或少影響了我們的環境生態及人民格。她就在我們厝邊隔壁,而我們劃地自限,與海洋深遠隔絕。大多數台灣居民並不認為我們的海域會有鯨豚存在。
牠們事實存在,在牠們恢宏的海洋空間裡俯仰、跳躍,牠們豐富地存在,而我們是關起了門戶閉了自己。
藉這次計畫,我們簡克難地踏出一小步,卻也是台灣島嶼解脫閉將視野延伸入海的一大步。讓我們一起關心鯨豚、關心海洋,台灣的領域將逐漸擴大,而無限寬廣。
廖鴻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