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一
葉輝讀也斯
這本書堪可說明在上世紀六、七○年代成長的一代人,如何通過閱讀、思考與寫作,於現代主義思潮浩浩蕩蕩的洪流裡尋索、認識乃至找到自己(以及自己在現代世界裡的位置)。
以往也有一些機會,可是往往只憑記憶,還沒有細心重讀,還沒有安靜下來細想,所以都談得很浮泛,比如有一回便這樣說:「上世紀七○年代初,我在旺角友聯購得也斯的《灰鴿早晨的話》,邊讀邊想:我找到了……」我從不諱言那是我其後寫了半生專欄最重要的一個參照藍本。
那時還沒有安靜下來,細心想清楚,只能這樣說:「也斯寫〈秋與牙痛〉、〈斷想與斷想〉、〈追問與回答〉、〈書與街道〉、〈這邊和那邊〉、〈書與人〉、〈幻想與文學〉、〈燈和蝴蝶〉、〈歌與餡餅〉、〈雨與胡士托〉……他總是不甘心將自己的想法規限於一個書寫的對象,總是當試用一個『與』字或一個『和』字,把表面上不相干的事物、感情、生活細節交織出充滿好奇心和想像力的新感性,我彷彿看見一個在城市成長的邊緣青年,透過閱讀和觀察,以敏銳而開放的心靈透析一個矛盾而複雜的世界……」
當然還有好一些不用『與』字接連起來,依然帶有「與」的意思的篇章,比如〈風馬牛〉、〈淺綠色的車票〉、〈郵票式的藝術〉、〈鴨跟哨子不同〉、〈水花雀粟紙屑〉……其後還有〈豬與電器〉、〈端午與船〉、〈曹雪芹與風箏〉……我讀,我感,我想,大概只是其然,可還沒有想清楚其所以然。
有一回這樣說:「《灰鴿早晨的話》談到「垮掉的一代」(beat generation)、談到費靈格蒂(Laurence Ferlinghetti)、加洛克(Jack Kerouac)、堅斯堡或金斯堡(Allen Ginsberg),也談到拜雅絲(Joan Baez)、卜狄倫(Bob Dylan)、安地華荷(Andy Warhol)、亨利米勒(Henry
Miller)……談到紀涅(Jean Genet)、高克多(Jean Cocteau)、杜瀋(Marcel Duchamp)、杜赫(Marguerite Duras)、波納(Pierre Bonnard)、勃拉克(Georges Braque)……談到包蓋士或波蓋士或波赫士(Jorge Luis Borges)、葛蒂莎(Julio
Cortazar)、談到三島由紀夫、芥川龍之介、大江健三郎……談安東尼奧尼(Michelangelo Antonioni)的電影也談莎劇的穆克修(Mercutio)……在在都打開了我的眼界。」彷彿開列了一張記憶裡書單,大概也只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的泛泛之談。
那時我說:「那些談文說藝的散文也不純粹是推介書本、電影或別的藝術,而是嘗試將外國文學、電影、繪畫和自己的生活連結起來,是書話,影話、藝話,也是充滿感覺和想像的散文:將兩種閱讀結合起來——閱讀不同的文本,真實就是閱讀自己的成長,以及閱讀自己跟現代世界的種種關係。」此所以我說,也斯永遠是我的master。
我當然不是青年也斯唯一的讀者,那是說,受青年也斯啟迪的讀者絕對不止我一人,至少還有一些相熟的文友,乃至一些不相熟的作者,比如夏宇。我猜我大概明白夏宇高中時代在幼獅書店翻揭《灰鴿早晨的話》的喜悅——她說其時在台北根本找不到「明明青春卻又乾淨的語言」:「其實那時我還未開始(寫作)耶。」然後,她又讀到也斯翻譯的外國文學(大概是在台灣陸續出版的《美國地下文學選》、《當代拉丁美洲小說選》、與鄭臻合編的《當代法國短篇小說選》吧,都是六十年代末至七十年代初的翻譯作品,她大概也不知道,譯者只是一個二十歲剛出頭的青年):「多麼、多麼適合我的胃口。」
也斯比我年長三年,我比夏宇年長四年,算是同代人吧,也斯早慧,出道也早,如今想來,他不光光是我的master,更儼然是帶領港台兩地同代人的摩西,我們跟隨著他的腳印走出島與半島、繼而跟反叛或反抗的、革命或改革的、向一切強權或霸權說「不」而重新自我定義的現代主義世界相遇。
推薦序二
黃寶蓮讀也斯
這是第二次看《灰鴿早晨的話》,距離在臺灣第一次閱讀已近四十年。
這本書全港只得天后的中央圖書館一本,放在參考閱覽室的密室裡,需要由專人提取才能借閱。六月天,坐在圖書館裡,窗外是維港暑氣逼人的盛夏午後, 手裡捧著書,四十年光陰在書裡未曾有變,而作為一個讀者,倏然半生已過,作者亦已不再是叱吒少年。
在這四十年時空距離裡,嘗試尋找當年閱讀灰鴿的心情
以及那個十六歲開始寫詩的作者風貌,以為會是風雨故人,卻發現當年書裡提到的諸多情事,自己竟然都是後知後覺,讀的時候依稀記得樣樣生鮮,如今才明白當年囫圇吞棗,原因在於個人經驗視野的侷限,那年頭做學生被各種大考小考周考月考期考臨時考,考得焦頭爛額,即使日後上了大學,過得還是單純的學生日子,舞會、郊遊、期末考,再了不起畢業、就業、戀愛、留學,當時的生活世界相對說是狹隘的。
在臺灣那個瓊瑤與皇冠風行的年代、存在主義彌漫的虛無年代,港式武俠片與愛情文藝片盛行的年代,女孩從窗外的遐思去演繹情竇初開的青澀愛情,在貧瘠失血的蒼白青春裡,半生不熟的文藝少女,對人生和社會的缺乏獨立思考,也斯的《灰鴿早晨的話》,以一個早熟的文學青年,向我們揭示另一個嶄新的世界面貌。
四十年前的六、七○年代,也斯生長在香港那樣一個殖民城市,文化大革命就在比鄰的中國土地上如火如荼的進行,巴黎的學運、美國探索的一代、布拉格的坦克、香港左派暴動、以至越戰……。世界風風火火,而我們卻只能依稀感覺到一種隔著距離的模糊騷動,禁忌造成我們對時局政治的冷感,對外面世界的缺乏認知。
也斯生長的香港,當時還是貧乏的社會,欠缺文藝的環境,政治也有所禁制,也斯卻能在閱讀裡找到自由與精神寄托,出生在一個書香世家,父母在四九年逃難的時候,什麼沒帶,就帶了一箱一箱的書,也斯從小沉浸在書堆裡,廣泛涉獵文學電影戲劇現代詩,讀了很多翻譯文學,很早就超越同齡人的見識和閱歷,在大學期間就成為專欄作者,之後在臺灣成為暢銷作家;彼時沒有排行榜,但凡愛好文學的年輕人都有一本《灰鴿早晨的話》以及後來的《神話午餐》。
在那個古典抒情依舊是正統主流的時代,寫文章必須「文以載道 」,學校作文講究起承轉折的八股教條下,也斯的語言充滿現代性,細膩感性兼具詩意,簡潔利落富有理性思考,在當時充滿文藝腔調的文學環境裡,直是一道清風拂面的喜人景色。
也斯的聯想力豐富而且跳躍,不受常規約束,任何題材在他筆下都鮮活靈動,一個牛肝,一個水瓶,一隻鴿子,都能延伸到哲學思維、人生隱喻或者現實的參照裡,他的文字行雲流水,清淡如風而又生機盎然,隨便一個急轉彎就是另一個意象跳躍,但又不脫離他架構的思維邏輯,不時有他的幽默和戲語,寬容、雅量而又不一定樂於屈就的某种執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