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典版序
物色盡,情有餘
《金絲猿的故事》是作家李渝在新世紀之交所出版的一部小說,時隔十二年後重新修訂問世。如果只就情節、人物而論,新舊兩版幾乎沒有差別,但風格卻有明顯不同。李渝所謂的修訂何止停留在文字的潤飾訂正而已,她所投注的精力已經跡近改寫。
李渝的作品量少質精,早已經贏得讀者的尊敬。她重寫《金絲猿的故事》,顯然對這個故事情有獨鍾。藉著一則有關中國西南森林中有關金絲猿的傳奇,李渝回顧上個世紀中期以來的家國動亂,也思考救贖種種創傷的可能。更重要的,她對金絲猿傳奇的敘述,直指她對一種獨特的書寫美學與倫理的省思。金絲猿因此成為一個隱喻,既暗示歷史盡頭那靈光一現的遭遇,也點出書寫本身所帶來的神秘而又華麗的冒險。
1.
《金絲猿的故事》篇幅並不算長,所要講的故事卻不簡單。一九四九年國民黨撤退臺灣,身經百戰的馬至堯將軍開始後半生的退隱生涯。敗軍之將,何以言勇?將軍韜光養晦,極力彌補過去的缺憾。他的原配曾經為了另一種政治信仰棄他和幼子而去,再娶的妻子成為他最大的寄托。夫人像極原配,貌美貞靜,歌喉婉轉,生下乖巧的女兒。偏安的歲月竟然成就了將軍宜室宜家的夢想。
島上日子卻不能完全如人所願。亞熱帶的低壓迴旋糾纏,在將軍地中海式宅第的裡廊角落,在草木蔥蘢的庭院深處,禁忌騷動,欲望滋長,而且一發不可收拾--就像那恣肆展開的羊齒葉莖。將軍家裡有了綺聞。
對李渝而言,這纔是故事真正的起點。主義信仰的爭奪,國家政權的遞嬗,兵馬倥傯的征戰,千山萬水的流亡,效忠與背叛,前進與撤退, 多少嚮往,多少悵惘,逼出一次又一次歷史危機的臨界點。而時過景遷,李渝的將軍竟是在至親的私密關係裡,驟然領會歷史最曲折的報復與創傷。
李渝的筆鋒一轉,又寫到三百年前中國西南曾經發生的天國聖象事件,以及三百年以後事件的重演。將軍的一生功過比諸三百年的興亡動亂,又要如何論斷?而一切的大歷史,還有大歷史裡種種個人恩怨,最終竟凝聚成一則所謂的金絲猿傳奇。
金絲猿渾身閃閃金毛,像披著「金大氅」,成群結隊,不離不散,從林間頂端越過時,閃閃爍爍,「連成一片金光,夢裡一樣。」更稀奇的是金絲猿有一張藍色的臉,善發人聲,居然「嘴角還會笑」,不啻是「人間至寶」。
有心的讀者可以從李渝的敘事追蹤出將軍和狩獵金絲猿的關係。但我認為這不是她的本意。金絲猿稀有珍貴,來去無蹤,甚至帶有一絲詭譎氣息,是李渝小說裡只可意會、不可言喻的核心--謎樣的核心。藉著金絲猿的閃爍出沒,故事情節層層展開,此起彼落、若即若離,形成微妙的網絡。就此,李渝不再斤斤計較傳統敘事的起承轉合;她要召喚的是一種互緣共生的想像,一種只宜屬於詩的抒情境界。
而這裡也正埋藏李渝看待歷史的態度。二十世紀中國的動亂曾經帶來太多傷痛,各種各樣的言說,無論左右,都企圖找尋脈絡,給出「說法」。但歷史千絲萬縷的因果哪裡能夠輕易釐清,交織其中的個別的生命悲歡更不容一筆勾銷。李渝仿佛從金絲猿那片閃爍的金光看出了什麼:在那絕美的不可捉摸的剎那,頓悟發生,情懷湧現,「故事」展開。
李渝有意以金絲猿的故事作為她個人理解歷史的方法。小說裡的將軍征戰多年,殺戮重重,辜負也被辜負了太多。唯有在退守臺灣,經歷了至親之人的背叛與羞辱,將軍痛定思痛,乃至豁然開朗。晚年的將軍有女兒馬懷寧為伴,回顧往事,恍如昨世:「散漫的點滴連成片段,接續成記事,一件事領出另一件事,情節引發出情節,環生出應答的細節,呈現了連貫意識…以為忘了的許多都記了回來,汨汨漫漫湧出如細流的泉水。」
更重要的,將軍的回憶仿佛述說他人的故事。「又驚險,又奇異,又纏綿, 又壯麗,種種妙質由它稱敘說者, 退去旁觀的局外,反倒欣賞到了。」將軍審視自己前半生的功過,娓娓道來,從而理解,從而包容。他竟然對發生在自己身邊的不堪也生出原諒的心:什麼是愛,什麼是恨?成全了別人,也就是成全了自己。於是,「他前半生的黑暗化成後半生的光明,使他的惡開出了花。」
訴說故事是將軍自己面向歷史、相互和解的方式,也是他自我救贖的開始。唯其如此,小說的後半部分才更為動人。多年以後,將軍故去,成年的馬懷寧旅居美國,卻在某夜「遇見」父親,得知將軍仍然有一樁遺願未了。懷寧回到臺灣,攜帶父親的骨灰深入當年鏖戰的現場。溯河迤邐而上,真相逐漸浮出:天國聖象顯靈的所在,身陷重圍的將軍,玉石俱焚的殺戮,百難解脫的抑鬱,多少是非恩怨來到了結的階段。迷離的山野,悠悠的河水,金絲猿的故鄉,懷寧見證往事,如真如幻,一切好了。也在這個時候,從她的視點可以望及的方向﹐很遙遠又很鄰近的樹林也被風吹開了﹐林木的華蓋﹐從過去到現在到未來﹐有一片晶熒的光等待著她醒來﹐不呈傳說中的金黃﹐而是一種曖曖內含精彩的灰顏色﹐好像是月暈的凝聚還是繁星的竄聚。是的﹐它們在林頂穿梭飛躍﹐在枝葉間搓擦出颼颼的聲響﹐然後如同一簇流星﹐一片月光﹐一截載負著月光的河水﹐以目眩的速度飛掠過林端﹐完成任務﹐消失在視覺的底線。
2.
現代主義在二十世紀中國文學至少經過五起五落。一九二零年代中期到抗戰前夕,李金髮、王獨清等提倡象徵主義詩歌,劉納鷗、穆時英等引領新感覺派風騷,還有京派的朱光潛、梁宗岱等的美學實驗,為現代主義奠定基礎。抗戰中期,不論是後方的馮至、穆旦,上海的張愛玲,甚至延安的艾青、哈爾濱的爵青,都在現實主義的大纛下逆向操作,寫出幽深動人的作品。與此同時,臺灣從風車詩社到四十年代銀鈴會的活動形成平行脈絡。五、六十年代臺灣和海外的現代文學風潮銘刻了一個時代最複雜的「感覺結構」,時至八十年代大陸的尋根先鋒文學,則標榜又一波的現代意識捲土重來。
李渝所代表的現代主義創作奠基臺灣,成熟於海外,卻嘗被兩岸的文學史所忽視。與其他同在海外創作的同輩作家如白先勇、施叔青、叢甦等不同,李渝來美之後並沒有立即投入創作。六十年代末政治氣氛高漲,她與郭松棻等都投入了保釣運動。這場運動以擁抱祖國、投身革命始,以離去夢土、告別革命終。但對李渝等而言,戰事還沒有結束,戰場必須清理。政治的幻滅砥礪出最堅毅的創作情懷,過往的激情化成字裡行間的搏鬥。
論者嘗謂現代主義琢磨形式,淬煉自我,昇華時間,因此與強調完成大我的革命理念背道而馳。但李渝這樣的作家卻是在經歷了政治冒險後轉向文學。他們的現代主義信念原來就和他們的政治烏托邦相輔相成,重回寫作之後,他們更多了一份過來人的反省和自持。歷史與形式不必是非此即彼的選擇;書寫就是行動。精緻的文字可以觸發難以名狀的緊張,內斂的敘事總已潛藏「惘惘的威脅」。
我們現在更明白《金絲猿的故事》何以要讓李渝一再述說。因為那不只是關於她父母一代中國人的故事,更是關於她自己這一代人的故事。我指的不是李渝寫出什麼「國族寓言」。恰恰相反,李渝毋寧將筆下的歷史事件作為引子,促使我們深入勘查「歷史」作為你我存在的狀態,還有歷史界限以外的「黑暗之心」。這歷史是血腥的,也是情色的;是理想的,也是混淆的--殺人無算的殘暴,壯志未酬的遺憾,方城之戰的喧嘩,三輪車裡的誘惑,梔子花的幽香,水晶玫瑰加沙翻毛酥餅的鬆軟,回廊傳來的歌聲,電影院散發的艷異光影……形成繁複的織錦,就像將軍宅第那塊眩人的波斯地毯。
是在這一晦暗的邊際上,現代主義敘事仿佛成為不可預測的探險,一場耗費心血的戰爭。李渝要如何運籌帷幄,理出頭緒,賦予組織,化險為夷,不只是形式的挑戰,也是心理的考驗。小說後半段李渝描寫將軍的伏擊狩獵,堅壁清野,奇襲突圍,「衝鋒﹐陷陣﹐埋伏﹐暗算﹐背叛﹐棄離﹔水域﹐山崗﹐坡原﹐谷壑﹐樹林﹐沼淖,」 何嘗不是作家在文字裡的鏖戰?調動文字,組合象徵,「風中輪廓搖擺,
疆界在移動歸併。」將軍的冒險不妨是李渝自己的冒險。而如果我們知道九十年代末以來李渝個人生命的跌宕起伏,她筆下將軍的暴虐與溫柔、沉鬱與解脫就令人更心有慼慼焉了。
上個世紀末後現代主義、後社會主義的風潮曾經席捲一切。李渝一如既往,堅持自己的信念。從八十年代的《江行初雪》到九十年代《應答的鄉岸》,務求以最精準的書寫捕捉生命最不可捉摸的即景。告別革命啟蒙,無視解構結構,她像筆下的將軍一樣,以一顆「自贖的心」追記往事、返璞歸真。從大陸到臺灣到美國,從美術史專業到現代文學創作,從《紅樓夢》研究到民族風格畫論,這些年來李渝經過了大轉折,終將理解歷史就是她所謂的無岸之河,書寫故事無非就是渡引的方式。
由此來看,《金絲猿的故事》何必只是李渝持續現代主義的作品?由現代轉向古典,由彼岸回到此岸,由現實化出魔幻,連綿相屬,密響旁通,「乍看的紛雜混淆,零亂倏忽﹐無法預測掌握的突然和偶然,都自動現出了合理的秩序,在所有無非都變成為故事的這時﹐現出了它們的因緣和終始。」
我想到《文心雕龍》裡的話,「古來辭人, 異代接武, 莫不參伍以相變, 因革以為功, 物色盡而情有餘者,曉會通也。」 物色:萬物感應,撼人心魄;色相流轉,情動辭發。一切生命形式奮起交錯、試驗創新有時而窮,唯有灰飛煙滅之際,純淨的情操汨汨湧現。驀然回首, 你仿佛看到一種物體一閃而過,
「如同一簇流星﹐一片月光﹐一截載負著月光的河水﹐以目眩的速度飛掠過林端﹐完成任務﹐消失在視覺的底線。」 曖曖含光,悠然迴駐。是金絲猿麼?物色盡而情有餘,這大約是李渝的追求了。
王德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