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我的德意志生活
走出羅莎.盧森堡廣場地鐵站,轉進托爾街。我坐在一家可以看見亞歷山大廣場(Alexanderplatz)電視塔的頂樓咖啡館,我凝視那座電視塔,柏林的地標。我在想,我第一次看到它是二十二年前,那時,柏林圍牆尚未倒蹋,德國也尚未統一。
那時,我在巴黎讀書,有一天我和一群朋友從西柏林偷渡到東柏林。我們溜出地鐵,站在亞歷山大廣場上,「東德好偉大啊,一點都沒有鐵幕國家該有的窮酸」,這是我的第一句話。如今,我住在東柏林的Prenzlauer Berg,目前是首善之都最生氣勃勃的地方之一。「西柏林暮氣沉沉,誰要住在那裡?」說話的德國友人以前在西柏林康特街住了十五年,經常出入老友記中國餐館。
一九九三年,第一次在柏林電視塔上用餐,那時的東德女服務生客氣學著西邊的人詢問:「菜好吃嗎?」我們才說有點鹹,她便變了臉色,「那為什麼不自己在家煮?」那時的鄰居是IBM的經理,他經常到萊比鍚出差,負責教統一後的德東人如何與國際客戶來往,他把客戶名單全列出來,發給德東的行銷部門。二個月過後,那些人都沒進度,他開始覺得奇怪,後來才知道,原來他們不知道怎麼撥打國際長途電話。
但那是十八年前,現在應該沒有這種事情了。今夏,我坐在柏林Schonhauser
Allee一家咖啡館的露天座上用餐,一位路過的中年男士上前搭訕,他問,可以向我訴說他的人生故事嗎?前東德祕密警察,到現在不知道泰國或台灣在那裡,以及,他也問,為什麼大家都愛喝薑茶?他從前就業時必須花好多年學讀唇語,為了在遠距離便能知道別人在說什麼。而為了贏得我的信任,他把身分證拿出來,我不想看,但他說,這是唯一可以證明他並非歹徒的文件。「你知道以前我們如何把一個人搞瘋嗎?」天啊,我怎麼會知道?「你只要趁他不在家時去他家浴室,將他的牙刷天天換個位置。」
婚後我一直住在慕尼黑,因為明夏是慕尼黑人。他和一整群慕尼黑朋友看不起柏林,柏林在他們眼裡毫無是處,沒有文明。那裡的人只吃咖哩香腸,不知德國食物為何物?連Wiener Schnitzel也不賣,因為小牛肉太貴了!你要喝啤酒?只有一種,而且一切得自助式服務。真是粗糙啊,他們經常故意在我面前批評柏林。
那麼多年我們因此留在慕尼黑,住的地方離法斯賓德(Rainer Werner Fassbinder)排練的劇場不遠,我以前也不太明暸他那巴伐利亞叛逆的觀點。沒錯,那是他個人美學,他說,電影便是Holy whore,他不是那麼在乎別人的真情,可能也不在乎自己?可我要在慕尼黑住上近二十年才知道,原來他要說的只是迫害者與被迫害者之間的故事。而且我開始喜歡他。
迫害與被迫害,或者倒置,或者共生,這便是德國民族的命運原型。當年,希特勒屠殺數百萬猶太人,怎麼沒人反抗?有的,索爾(Scholl)兄妹在慕尼黑大學散發傳單,施道芬貝格以行動暗殺希特勒,他們皆未成功,且很快便成仁。但他們讓我們知道,這個世界不是那麼冷漠無情,這個世界也不是完全沒有理想。
而只有柏林有那樣令人難忘的屠殺猶太紀念碑和紀念館,也有一個我很喜歡去散步的圍牆紀念公園。
現在我愛柏林,與溫德斯(Wen Winders)沒有關係,因他拍的《柏林天空下》或稱《欲望之翼》(Der Himmel uber Berlin
),我雖喜歡,但那是八0年代的柏林,與今天的柏林完全不一樣。我又坐在往西邊萬湖的地鐵,三位男人,一位約五十歲,一位約三十歲,一位約十歲,三人就坐在我面前的座位,他們沿途瞪著我,我也回瞪著他們。我要下車前,三十歲的男人終於發話了:「小姐,您可以安慰我們嗎?我們的女人全跑了。」
過了幾天,又在U2線,一群俄國人坐在我前方,他們或談話或沉默幾乎像麥雅候德的劇場表演,男人對我說俄語,我完全聽不懂且必須下車。坐在我身邊的年輕男人跟著我,他問,你要去那裡?我以他的問題做答案,你要去那裡?他剛剛從一個性感內褲派對出來,現在要回家。性感內褲派對?是的,參加者無論男女都只著一件內褲。一位著名德國現代舞團的舞者朋友說:「這有什麼稀奇?上次我們舞團在柏林慶功,那是Orgie的派對,人們有可能就在你面前性交。」
哦,抱歉,這些不是典型柏林生活。
典型的柏林生活。你在布蘭登堡門(Brandenburg Tor)露天看世界杯足球轉播賽,旁邊的男人在德國國家隊進分後,興奮地和每一個人握手,然後還請你喝咖啡。原來他來自前東德,今年四十五歲,我問他,統一二十年了,他現在的感覺如何?他說,「終於趕在最後一刻跳上列車,」那就是他真實的感受;過去二十年,他學會報稅和買保險,並且轉型為電腦程式設計師,他開始喜歡現在的生活。
他來自前東德的德列斯登,你知道奧古斯都大帝(August der Starke)嗎?知道麥森瓷器(Meissen)?克拉拉.舒曼(Clara
Schumann)?這裡本來便是文化古都,現在全變成消費主義的祭品。是什麼時候開始?所有的德東城鎮都是同一種面貌?像迪士尼樂園?我們再也不知道人性和風格了。而且,東德放棄了自己的名字和身份,放棄了一切,就為了那不悔的愛情?西德從來沒有真的愛過東德?到今天都沒有。
而我和一位德國畫家蘇斯麥雅(Florian
Sussmayr)在深夜聊天,我們走過亞歷山大廣場,他畫足球場,他畫啤酒園,是的,他來自南德,而他賣畫的地方不是柏林,是紐約和東京。他畫的便是德意志生活,而我仍然用那個德文字形容他的作品,這個我無法傳神翻譯的字,Gemutlichkeit,那便是我認為德國文化和精神起源。我愛蘇斯麥雅和我愛徐四金是一樣的意思,我也愛莎夏.華爾滋(Sasha Waltz)。
我又和莎夏.華爾滋坐在地鐵車廂內,我們的話題轉至柏林的冬天。我說,十一月肅殺而嚴酷,她說,不,三月,那時你以為一切都過去了,但那種徹骨的寒冷才讓人絕望。前幾年,我們曾一起走在永康街,她買了一尊隋朝的觀音像,那幾天內,她的作品《肉體Korper》裡的牆在國家劇院轟然倒下時,台灣的觀眾全屏息了。
我還在夢中說那複雜的德文嗎?我想不起來了。我最後一次聽華格納是什麼時候?你是不是就只能愛德國男人?一位路人,一位說自己來自喀麥隆的男人在路上問我,我快步走開,權充回答。好吧,我告訴你,我第一本外國文學是赫塞的《徬徨少年時》(Demian)。是的,是赫塞,是班雅明(Walter
Benjamin),不是湯瑪斯曼和布萊希特,也不是尼采或叔本華,讓我知道德國人的自覺和自省。而或許因為這些人,而使我大半生住在這裡?還是,我不該和德國人結婚?
沒有抱怨,沒有,雖然我更愛義大利,但我對德國還算忠實。是的,柏林人會在街上拿著啤酒瓶對嘴喝,很多年輕人也酗酒,俊美的龐克乞丐在路旁對我微笑,「吻我,或給我一歐元,」是的,這裡粗魯盲目,但也種族多元;這裡這麼大,也許太大。街道這麼寬,或許太寬。這裡什麼人都有,什麼事都可能發生。
我走過Kastanienallee,我走過KollwitzstraBe。現在我站在HufelandstraBe街頭,《再見列寧》的男主角Daniel Bruhl住在這裡,《香水》的導演Tom Tykwer也是,他們常在這裡喝咖啡,奧斯卡最佳外語片《竊聽風暴》也在這條街開拍,所有的德意志生活都發生在此時此刻,都發生在我身上。
我擁有如是的德意志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