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王貞文(台南神學院教授)
陳義仁由八十年代開始用版畫、用漫畫記錄台灣質樸的庶民生活。他的畫,曾經是詩情的、是宗教的。他為林義雄先生的母親與兩位女兒所刻製的版畫,為台灣悲劇的歷史留下至情的圖像記憶。九十年代以來,他以筆謳歌台灣農村生活裡的宗教心,幽默地點出家庭生活與很有土味的台灣基督徒生活的種種。
多年來,身為鄉村牧師的他,在熱帶太陽所照耀著的台灣南部山區奔走著,速寫逐漸被遺忘的老屋、田園。畫下有水牛的風景,記下田野群樹間有趣的話語,細細描繪那些滄桑的、敦厚的、憤怒的、帶著希望的臉。奔波於城鄉之間時,
在擁擠的火車上,他也充滿興趣地研究那一張張台灣人的臉。男女老少,來自不同的族群、不同的階層,許多不同的面部特徵,每張臉的後面是故事、是命運。許多不同的命運交織成台灣這個社會。這是我喜愛看陳義仁的漫畫的原因: 在那裡有著台灣人的臉、台灣人的故事。
在謊言漫天飛,政治領袖推諉塞責的年代,許多藝術工作者與作家灰心失望地遁入浪漫虛無,陳義仁卻將他的天真的筆削得利利的,像個揭發國王的新衣的孩子,質樸真純地點出政治人物花言巧語和虛假的允諾底下的荒謬性。他筆下的人物的言談是銳利的,但不刻薄,這些根植於台灣大地的人們,眼睛雪亮,他們幽默卻是溫厚的。
這本漫畫集收集過去兩、三年來,在自由時報的「自由廣場」所刊出的政治漫畫。這一小格一小格對話,拼湊出一個充滿謊言的時代的庶民記憶。無奈的人民只能藉著雙關語、藉著歌唱,諷刺那鼻子不斷變長,卻毫無慚愧之意的「先生」和他的政權。在童話當中,說謊鼻子就會變長的小木偶,至少有一顆天真的心,懂得悔過;但是鼻子「夭壽長」的「先生」,卻毫無感覺地繼續睜眼說瞎話,帶給這些樸實的鄉下人無數的苦痛。
「頂冬憨呆做馬牛,今年巧智防虎蘭。」算命仙只好這樣規勸來問前途的人。
一個已無羞惡之心的政權,一味地討好中國,會將台灣帶「往生」的路。戴著眼鏡、常出智慧之言的老人家,在穿著中山裝的K黨黨工面前,這樣取笑他們的宣傳。而彈著月琴,拉著胡琴的清瘦中年人,總是冷冷地評論著。許多這類的幽默,讓人發出會心的一笑之餘,不禁也會神傷,為台灣的前途感到極大的憂慮。
因為,若台灣再次被出賣了,在陳義仁的漫畫裡有些常見的面孔,那些命運、那些故事,將會如何呢?那嘴邊咬著一枝菸的鴨舌帽男、穿著剪裁簡單的洋裝的女性、活潑的孩子們、自稱也是榮民的失業「閒民」談天說地,口沫橫飛,充滿台語文化語境裡的機智趣味的對話,還能繼續進行下去嗎?
但願這本漫畫所記錄下來的那個謊言當道的時代,可以很快地成為過去,讓那缺乏羞恥心的政權隨風而逝,讓我們在記憶中留下的,是台灣人反抗文化的獨特趣味。但願那些月琴的彈唱、睿智的談話,以及在街頭運動所表現的生命力, 在這片土地上綿延不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