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雪落韓半島
海島與半島的對話,對石曉楓是那樣苦惱而親暱。她感到苦惱,是因為對於韓國文化如此遙遠而疏離。但又覺得北國是如此親暱,只因停留一年的生活,已經為她釀造無可割捨的情感。離開海島,降臨半島,她反而得到一個可以回顧學術生涯的空間。身處異國的高麗社會,她在內心產生無窮辯證的自我對話。文中傳達出來的信息,也許不再屬於她個人的感覺,而是道盡台灣社會的集體記憶。台灣多少學者造訪過韓半島,卻只有她攜回一冊最貼近阿爾泰語系的朝鮮生涯。
北望韓國,是台灣文學研究者責無旁貸的義務。縱然台韓在戰後有過四十年的邦交友誼,竟從未在學術上構築歷史經驗的交流。從殖民史到戰後史,台灣與韓國的歷史進程,何等重疊,又何等相似。戰前同樣淪為日本帝國的殖民地,戰後也同樣扮演美軍基地的角色。東方帝國與西方帝國在這兩個國家造成的傷害,竟都成為日後各自追求民主政治的動力。在如此深厚的歷史基礎上,反而使台韓成為相互異化的絕緣者。如果仔細省視兩國的文學與文化,在帝國交會處擦出的藝術火花,其實是彼此燦爛輝映。在現實生活中去深刻理解對方,可能是跨越政治障礙的最佳方式。從這個角度來理解,曉楓的這冊散文隨筆,就格外帶著深層意義。
她所看到的韓國,不再是美軍進駐的冷戰時期,而是已經高度資本主義化,並且也被編入全球化的國家。韓國知識分子長期懷抱的焦慮,莫過於如何脫離帝國的歷史陰影,以及如何抗拒亞洲領導者的日本,同時又要擺脫正在崛起的中國經濟衝擊。具體而言,「脫帝國」一直是當前知識分子的終極關懷。曉楓在韓國校園所見證的年輕學生,並不是過去那種揹負歷史包袱的沉重身姿,反而是充滿歡樂的開朗青年。上一代脫帝國的心情,與下一代去歷史的天真,形成強烈對比。
韓國的年輕一代,對於歷史感到陌生;過去的記憶在他們生活中,可能也不是重心。他們就像台灣的大學生一樣,會注意品牌,享受消費生活,不希望在功課上受到壓力。在心理上,每位年輕人都有強悍的、不服輸的意志,對於成績也會斤斤計較,這是因為他們會考慮到未來職場的要求。在這本散文集,可以看見熱情洋溢的生命活力,勇於試探、勇於冒險,卻不必然知道自己的方向。曉楓看到的韓國學生其實在台灣校園也可獲得見證。她的筆彷彿是台灣社會延伸出去的一個觸鬚,為我們在北國探索各種不同的感覺、氣味、溫度、顏色,然後把她在異國的高度好奇帶回台灣。因此,閱讀她的文字時,讀者似乎可以跟北方一個遙遠的國家進行對話。在那裡,可以看到與台灣文化的巨大差異性,但是,也會訝異發現,全球化浪潮下,竟然也有非常相近的生活態度。
書中有兩篇散文值得注意,便是她去美術館參觀展覽的經驗:〈癲狂而熱烈的生命力—關於梵谷畫展〉、〈說韓國現代美術館的展覽—關於女性,以及本土的藝術雜感〉。她以台灣之眼細膩觀察韓國的藝術生活,尤其是以女性身體的感覺去承受藝術的奧秘。在現代美術館,她看到安娜特.梅莎潔的裝置藝術,似乎特別敏感。因為展覽的作品,常常是藝術家以自己的身體作為道具,而拍攝出不同角度的照片,讓觀者看見局部的、被支解的人體器官。藝術家有一個作品是以嘴、耳、手、眼、肚臍為焦點,從而以各個局部圖繪繁複精細的紋采,形成一系列的組合。藝術家將之命名為「我的戰利品」。遠觀時是一幅圖案,靜觀時才發現那是女性私密的部位。曉楓認為這些作品自由而大膽,而造成相生相剋的詭秘魅力。她在文中特別引述藝術家所提出的一個信念:「我認為人類越超越個人化,就越能符合多樣性。」從這句話可以延伸,身在韓國的台灣教授已經覺悟,一個國家的文化不可能撐起豐富的世界。每個國家若能夠採取開放的態度,接受多元的異質文化,便能培養更深遠寬容的態度與氣度。這種觀點在薩依德的後殖民理論裡,也可以得到印證。
薩依德已不止一次提到「對位式的閱讀」(contrapuntal
reading),無論是殖民者或是被殖民者,都不應該自我囚禁在歷史情境裡。帝國文化與殖民文化都在構成人類深層的智慧。國家與國家之間不能相互理解,種族與種族之間不能相互尊重,最主要的原因是,彼此不能理解對方的文化資產。誤解與錯覺的發生,總是根源於文化的相互隔閡。若是能夠打開門戶去理解不同文化的優點,使文化之間能夠產生對話,就可以使人類呈現生動的多元價值。韓國與台灣,都在歷史上受到殖民的傷害;這種傷害記憶,卻都留在各自社會的底層。因為沒有正面去治療,而使被殖民者常常懷有自卑與自傲的矛盾情結。旅行到寒冷的北方,曉楓親眼看見高麗民族性的堅強與脆弱。她的文字相當細節地深入韓國生活深處,就像一個攝影鏡頭在地鐵、街道、市場、學校不斷移動,往往訝異地射入觀光客所看不到的真實。她放下教授的身段,與當地學生、尋常百姓融成一片。以沉重的心情感受對方的悲哀,也以輕快的節奏表現韓國民眾的喜悅。陌生的朝鮮半島,在她文字裡變得如此貼近、如此熟悉。
近五年來,台灣文學研究已經開啟一個新的窗口,容許窺見歷史上東亞文化的升降起伏。戰爭時期的東亞觀念,無非是由日本帝國的權力所塑造出來的。帝國之眼的東亞,總是把殖民地朝鮮與台灣置放在最邊緣的位置。戰後六十餘年來,殖民地已經開始建立頗具自信、自主的文化生產力。從而對於東亞的解釋,便不再是由過去的帝國立場來支配,現在已經可以重新翻轉東亞的定義。東亞格局的內容,開始注入韓國觀點與台灣觀點。具體而言,受害的被殖民者如今已經能夠發出聲音。一方面檢討帝國體制的傷害,一方面也重新肯定被殖民者的在地文化。多元價值能夠釋放出來時,帝國魅影就不可能繼續震懾歷史上的受害心靈。以一種從未有過的喜悅,來迎接石曉楓教授的這本散文。她的文字蜿蜒著陌生土地的漂泊心情。然而,她的筆並不脆弱,常常在疏離的城市陰影下,發現堅強的自我意志。閱讀她的文字時,幾乎可以望見冬天裡一個孤單的身影,讓滿天雪花落在她的衣裳。雪落韓半島,映襯著一顆溫暖的心正在望鄉,也準備把瑰麗詭譎的信息傳送回到海島台灣。
陳芳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