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此書所收的十二篇文字,陸續發表在一九九七年至一九九八年上海的雙月刊文學雜誌《收穫》上,我原來打算將欄目題為「煞風景」,後來改為「常識與通識」,規矩多了,但意思還在,因為講常識,常常煞風景。
我是經常跑來跑去的人,跑來跑去為稻粱謀。答應了《收穫》的專欄,有時是將以前記下的想法擴展成篇,有時是現想現賣,然後從所在地發傳真到上海的編輯部去。這樣的交稿方式,全拜手提電腦的功能之賜。不過,麻煩的是我必須隨身帶夠世界各地的電源轉換插頭和電話線轉換插頭,幸虧手提電腦備有電壓自動轉換器,否則,將有220V電源變壓器的鐵疙瘩在行李裡。
現在來看這十二篇文字,實在同情讀者。常識講得如此枝蔓雜亂,真是有何資格麻煩讀者?有何資格麻煩編輯者?想來想去,看在常識的面子上,還是結個集吧。
至於為何要講常識,十二篇中各有所述,此不贅。
一九九八年十二月 北京
伴讀
清明世界.朗朗乾坤
by唐諾
如果我說,小說家鍾阿城是我個人認識的人中,感覺最像孔子的人,這樣的講法會不會太刺激了一點?
當然,時代不一樣了,政治的景況、社會的景況也全不一樣了,阿城沒孔子那種「明明知道不可能卻執意去做」的政治浪漫;傳播發達,有想法看法可直接寫成文章發表,也再用不著弄一群顏回子貢繞在身邊,我這裡要說的其實是學習、思索和看待世界的基本方式——阿城是個好讀書而且雜讀書之人,但和我們這一代人大不相同的是,即便近乎手不釋卷,但阿城通過文字的學習比例仍遠比我們低,這一方面是因為他行遍天下的奇特人生際遇(這當然需要時代的不幸配合,非我們所能,也不曉得該羨慕還是僥倖),但更重要是他由此而生的奇特本事和人生趣味,牢牢的讓他聯繫於具象事物的俗世之中,就我個人所知,阿城當然是好廚子;也是好木匠,能修護難度極高的明式家具,他最早橫越美國的旅費二千美元就是這麼賺來的;是好汽車技師,自學而能親手組裝過六七部福斯的古董金龜車賣錢,最後一部他捨不得賣,紅色敞篷,我看過照片,阿城戴墨鏡攝於車旁,人車倆皆拉風;而最有趣是阿城還教學生鋼琴,這是旅居紐約的名作家張北海洩露出來的,提起這事阿城難得有點尷尬,暗罵了兩聲。
不是吹噓不是標榜,阿城才真的是那種看菜單看商品目錄,比看荷馬史詩還津津有味的人。
但際遇、趣味乃至於現實求生本事相像不稀罕,阿城和孔子驚人相似之處在於,阿城不排斥抽象的文字學習(事實上,他是此中高手,從不民粹從不反智),也一樣有足夠的聰明和專注做純概念性的思考,但他總要把抽象的學問拿回來,放入他趣味盎然的世界好好涮過,就像他北京的名物涮羊肉一樣,如此才得到滋味好入口,也因此,所有的抽象概念符號,在阿城身上都是有現實內容的,他不放心加以浸泡過的,有著實感的溫度、色澤甚至煙火氣味。
阿城在本書的〈魂與魄與鬼及孔子〉文中,他自己也說了,「我喜歡孔子的入世,入得很清晰,有智慧,含幽默,實實在在不標榜,從古到今,不斷有人用道家標榜自己,因為實在是太方便了。」——從阿城,我才真正曉得孔子的入世,不是遊列國干諸侯的救世部分,那是他給自己的不得已任務,因此總有委屈之感,孔子的真正入世,是我們一向誤以為他道不成要回身隱遁的那部分,遊山觀水、乘槎浮海,回到他所屬民間社會的從來之處,這才是他真正樂趣所在。但這個醒悟,同時也帶給我不祥之感,我會同理可證馬上想到,很長一段時日被我個人(以及朱天心等)認定為海峽兩岸小說第一人的阿城,小說書寫極可能也只是他對眼前世界的「公德心」部分,阿城極可能不會久居此地,畢竟,他太喜歡那個更火雜雜、更熱鬧有人的世界,如孔子說的,人和鳥獸終歸不是同類,我是人,我選擇和人住一起。
阿城在台灣居留期間,導演侯孝賢安排他住木柵的安靜山邊,隨遇而安的阿城事後說,下回能不能就讓我住永和豆漿店樓上?
概念是抽空的、不具質量的,這當然有其必要,人的思維速度因此可以加快、挺進的幅度因此可以更加深入,甚至快到思維者本人都拉不住它、深入得拉不回來,這方便於思維邊界的英勇探勘行動,但也就不免於異化(意識形態化)的風險;相對來說,留在具象世界之中,用實象來思考,萬事萬物總是有重量的,在在形成阻力,因此思維行遠不易,當然欺人遂也相對不易(畫鳥獸難,每個人都可用自身的經驗對抗它、檢驗它),也因此總是安全的。
在概念思維的世界、於是合適產出理論,深邃壯麗,非尋常人可參與可判別,但奇怪總是要我們分邊認邊,非此即彼,隱含著森嚴不可妥協的對峙對抗;而在阿城所熱中的具象現實世界,則比較合適講故事,人人能聽能懂,而且意見矛盾並陳,往往誰也拗不了誰去,因此,表面上吵吵鬧鬧,其實是溫和不迫人的。
既然如此,我們也來講講古老的故事,讓我們對阿城的閱讀從說故事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