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嘉澤談《不熄燈的房》
這世界──
有人專注讀著他人唇型與表情才能溝通、有人沒悲沒喜不哭不笑只會學話像九官鳥、有人須靠導盲杖劃開黑暗方能前行、有人被困在輪椅或病床上卻想像力飛馳、有人靠著暴力式的飲食才能滿足內在的空洞,有人像彼得潘長不大也學不會人情世故、有人處在病痛卻仍試著苦苦撐起一個家……
你都讀懂他們的經歷和感受了嗎?
一本帶人穿梭病痛與障礙、到達幸福彼岸,讓人們知道看似頹圮的人生依舊有海、有風、有聲等精采。一本「有光」的小說。
推薦總序
新星圖,正要羅列
甘耀明(作家)
二十一世紀以來,以台灣現代文學為研究的論文增多了。在中小學,體制教本對本土作品的編列比例躍升,寒暑假又有各種文學營,作家能見度高。遑論從年頭到年底的數百個文學獎,醉心於此的人絕對口袋滿滿。這是本土文學輝煌年代,寫手與作家幸福的時刻?
事實並非如此。在某些文藝場合,作家與出版社編輯聚一起時,總會說出最殘酷、最不忍的例子。總歸一句,純文學市場不好搞,至於細節,各有苦水,各自發揮。這不是唱衰,對此劇變尤感深切的資深作家們,最能體會,隱地感嘆本土出版業越來越難走了,陳義芝直言「文學潰散」,愛亞感嘆她目前一本書的初版兩千冊賣不完。
這樣的訊息太多,也不知「黑暗期」有多長,絕非抱著哭一哭就天亮了。這主因大環境改變,影響了讀者閱讀習慣。在上個世紀的七、八○年代,文學書市場和現在的出版爆炸比較,算是「鎖國」狀態,外國翻譯書不少,但本土書佔了地利,吃香的很多。而且,那時的讀者帶著「硬派」功夫,閱讀的耐受性強,對艱深、篇幅長的經典文學能花時間讀完。解嚴之後,台灣書肆如潰堤般湧入外國文學,九○年代的電腦普及更影響讀者習慣,輕閱讀的時代來了,有了「網路文學」。網路文學比大眾文學輕薄,易消化,專攻青少年市場。閱讀發展至此,讀者的選擇太多了,嘴也很挑,不甜的水果不買,不會因掛上MIT就放入菜籃(網誌上常有人表態,不讀本土文學,一概讀國外作品;亦有人告誡,讀本土作品容易踩到「地雷書」),甚至轉頭就走。
套句狄更生《雙城記》裡膾炙人口的開場白:「這是一個最好的時代,也是一個最壞的時代。」事實上,台灣的閱讀市場依舊,如果查閱實體或網路書店的排行榜,不少的文學書上榜,而且年度排行榜不離小說類。當然,這些上榜的書籍十之八九以翻譯文學為主,本土書籍的光環只照在少數的暢銷書作家,本土文學孤單得像是空燒議題或無奈的安慰劑。然而,早在農漁特產品仍躲在保護政策下時,台灣閱讀市場已國際化,本土作者面對世界各地的秀異作品,是拓展自我視野的契機。往好處想,環境已成定局,如何整備態度與作品質量,才是我們未來的道路。
文學黃金年代的列車駛離了,新世代寫手才來到月台,火車還會來嗎?火車當然會來。文學可以靠一群作家創造時代的思維與流變,但寫作是個人的,強者能創造自己的列車,而不是搭便車。新人姿態萬千,活動力強,得給三本書或三年的成長期,好打造自己的火車頭。因此,期許成了面對他們的方法。然而,新人在哪?這是令人頭疼的問題。如果有人查閱「新世代作家群」圖像,每幾年被提出討論,發現他們像電子分裂,不確定、不穩定,隨時消失,留下來的又有多少?新人版圖,像是鬆動星圖,一閃而逝的流星居多,如何繼續寫下去,發光發熱,成為入此行最大考驗。
觀察這世代的作家,有兩項徵候,值得思索。
一、文學獎的迷思:這年代,新世代寫手要出頭,幾乎從文學獎搶灘,他們的第一本書是文學獎集結。台灣的文學獎越來越多,以高額獎金吸引人,本是好意,卻有不少寫手陷入追逐文學「獎」遊戲;亦有人整理出文學獎得獎公式,開班授課。文學獎應該檢討?沒錯。卻也冒出更多同質性的文學獎來攪和。參賽老手該自我約束?還是別跟獎金過不去。朱天心在評審某文學獎後語重心長的要一些常勝軍收斂,自省「初衷心」(朱天心之言也在網路引發了誰是「職業評審」的言論)。不可否認,該鼓勵新人投文學獎,淬鍊文筆,更該提醒他們及早爬出醬缸文化,免得自溺。得文學獎,誰多誰少、誰得大獎,不代表出身名校,誰還再執迷得下去才是問題。新世代作家們更有活力改變文學,但是,通過文學獎傳統機制窄門,易向既定價值靠攏,作品難免拘謹,甚至長成固定模子的扁平美貌。要像成英姝、陳雪這樣大膽野性,不通過文學獎的難見到。
二、生活經驗扁平:台灣幅員小,城鄉差距更小,大家生活經驗差不多。新世代寫手的學歷以大學居多,不少是碩、博士(這也是不少老手得寄生文學獎的主因),這些人因就學或工作,生活圈最後以大都市為主,生活經驗容易貧血與貶值,寫作不再倚重經歷,從圖書、新聞與古狗(google)轉化而來,像是「坐在咖啡館的夢想家」。這種寫法沒錯,資深作家也是如此。然而,老作家有時代轉折的資產經歷,相較之下,新人只好拿筆拜古狗大神。新世代寫手群的經驗與思維類同,如何消化醞釀題材,需要視野。況且,世代如此,已是普遍性,無須責難,唯有強者能趁勢而起,創造風格,擺脫不痛不癢的內容。這是新人的最大考驗。
寶瓶出版社推出「六人行」,這六顆新星是彭心楺、徐嘉澤、郭正偉、吳柳蓓、神小風、朱宥勳。他們有的六年級,有的七年級,橫跨年齡層十餘年。這六本作品,主要是小說,無論取材與語言,潛藏一股能量。假以時日,他們有可能羅列在文學星群,後續發展,令人期待。
這幾年來,散文與小說在類別混血外,也走到專業主題的書寫,比如旅行散文、飲食散文、同志小說等,經由專業知識、分眾經歷的包裝書寫,將作品導入個人風格,彭心楺(一九七四─)的《緩慢行進中的屍體》走這一脈路徑,她有十餘年的護士資歷,在醫院看盡生離死別,將故事編織成書。毫無疑問,《緩慢行進中的屍體》對護理工作的描摹詳盡、鉅細靡遺,宛如護理指南,對讀者來說這成為閱讀的另一種興味。
《緩慢行進中的屍體》的節奏,採緩調的女音進行曲,嬰屍、難產、醫療疏失、藥物濫用、器官移植、植物人,每個題材背後傳遞的驚嚇指數,像是艾倫坡的驚悚小說,一再挑戰感官,緊繃閱讀神經。比如〈嬰兒廢棄物〉中的護士竊取嬰屍,帶「它」逃離醫院,卻發現無處可逃。比如〈人體產房〉中在雪地中難產的護士,荒謬的由牙醫以牙醫器材接生。比如〈忘了停頓的病房〉中一場錯誤又殘酷的貧戶截肢。或者,〈緩慢行進中的屍體〉運送大體回家。彭心楺的「護理小說」以寫實主義的筆法經營,文章結尾又接近「自然主義」,以中立旁觀的態度處理角色,甚至戛然而止,無須太多交代,總有股冷酷、無奈與寒涼的人生況味,更接近醫院前線的醫療景觀。這樣的風格在新人中具有識別度,也讓彭心楺成功跨出第一步。
徐嘉澤(一九七七─)在新人行列中,敢拚敢寫,出道至今,出書的質量均豐,小說散文皆行,書寫範圍涵蓋同志情慾、都市文化、家庭親情、童年懷鄉,是題材與類型通殺的人,後續發展看漲。《不熄燈的房》是精采的短篇小說集,徐嘉澤將以往駕馭小說的功夫與融會題材之法,再次鏗鏘出擊,技法不青澀。「鰥寡孤獨廢疾者」向來是作家最關注的人物。徐嘉澤不吝暴露企圖,以「廢疾書寫」的美學貫穿此書,融入自閉症、癌症、聽障、視障等題材,角色不外乎心靈版圖殘缺、肢體障礙到癌魔腐蝕,甚至被邊緣化的畸零人。
正因如此,《不熄燈的房》的書寫策略並不是戲劇性的廢疾驟降,而是人在殘疾之後的處世態度,如何融入家庭、人群或愛情的掙扎,沒有大幅度劇情,以心境轉折為主,向內的、定靜的、凝視生命態度的方式進行。這種「文火式」書寫,迥異於大火熱油快炒,沒有難倒徐嘉澤,反而成功展現火候。另外,廢疾書寫也正扣緊近幾年來流行的「敘事治療」風,將創傷外化,寫作者獲得新力量。在《不熄燈的房》中,〈三人餐桌〉、〈咧嘴〉、〈不熄燈的房〉在題材與手法上互為翻版,從口腔癌手術後下頦廢缺,到狗嘴遭鞭炮炸開後的顏殘,充滿情感的不忍與淡淡哀愁,透出徐嘉澤的書寫意念。然而,廢疾者逆境圖存,人是渺小,卻被現實逼得偉大,歷經掙扎與磨難,能否到達幸福的彼岸?書以《不熄燈的房》為名,隱藏了親情的觀照與微燈守護,這是最好的寓意。
小說承載議題的容積率較大,作者能在裡頭暴露個人隱私,無須在現實面善後。當然,這不足以說明新世代為何以小說為秀場,主因是讀者取向。我就聽過這樣說法,某出版人將散文集看作票房毒藥,現代詩尤烈。寶瓶出版社這次推出的六位新人中,唯獨郭正偉(一九七八─)以散文走秀,彷彿是硬派招式的拳腳功夫場子,他打緩慢的太極氣功。
郭正偉右臉「先天性顏面神經末梢麻痺」,從小自卑,學會定靜內觀。作為都市漫遊者的觀察身分,《可是美麗的人(都)死掉了》寫他自小的挫敗經驗,到入社會心境,主題有網路、吉他音樂、疾病、同志情慾與男體冒險。郭正偉作為社會性格的文藝青年,理想尚未成灰燼,也不知道下一場盛燃的柴薪在哪,文中瀰漫不確定感。《可是美麗的人(都)死掉了》是真誠的生活紀錄,動人之處在此,郭正偉大量暴露自身的「醜」與「怪」。以醜為美,以美為醜,是這世紀的審美標準,那種老是自陳情感、身體或道德完美的散文(尤其是高度讀者取向的),顯得刻意,也不真實。沒人是完整,殘病才是常態。誠懇(甚至大膽)呈現疾殘、情慾流動、膽怯害怕,成了另一種美學。《可是美麗的人(都)死掉了》走的就是這派路數,可貴的是,郭正偉不渲染自己,也不污化自己,更無須宗教式懺悔,有幾分,就說幾分,使得此書的出版更顯珍貴,有意義。
這幾年來,在電影、文學與社會文化議題上,常討論外籍配偶在台灣生活的面向。這些東南亞新移民,經過社會幾年來認同,不再被標籤化,不再是電桿上張貼的買賣廣告,她們是「新台灣之子」的母親。當然,或許是我們塗抹問題而已,這些外籍配偶的困境仍被壓抑在社會底層,吳柳蓓(一九七八─)便將這類怪現狀擺放在《移動的裙襬》。書中處處可見,青春豐美的外傭與外配,填補了「婆娑之洋、美麗之島」男性們的慾望缺口,成了機械子宮、活體充氣娃娃、人蛇集團賣淫的搖錢樹、殘缺男子的傭人。
然而,令人訝異的是,《移動的裙襬》並沒有因為處理相關議題而沉重,成了這類的主題書寫中,最生動有趣的小說。多虧吳柳蓓的語言活潑有特色、節奏明快,很會說故事,這是闖蕩江湖的最棒輕功了,令人羨慕的才女。《移動的裙襬》有幾篇幽默生動,不拖泥帶水,讀來大快人心,在台灣文壇,這種寫法向來甚少由女性出招,引人矚目,如〈吃李嬤的豆腐〉、〈印姬花嫁〉、〈魔法羊蹄甲〉、〈菲常女〉、〈傻瓜基金會〉等,讓沉痛的社會議題有了輕盈浮力,風格幽默、俏皮,卻不輕浮,甚至看得出來,外籍與外配的生命力強悍,不再是弱勢,穿透台灣法律與道德的鐵強,經過多年的歷練與轉變,她們從羞澀新娘,成了掌權的老娘,蔚為奇觀。
好了,「七年級」的神小風(一九八四─)上場了。《少女核》以重量級的少女漫畫之姿降臨,給人另類的閱讀感。神小風向來以長篇小說出招,有意跳脫台灣文學獎以短篇小說為科舉競技,同時展演她對同世代文化的細膩觀察。《少女核》印證新世代的次文化,上網打怪、留連網路、手機重症,對流行文化高度敏感,卻對現事的世界焦慮徬徨,無法與父母應對,只能以謊言敷衍。這令人想起東洋味的「蘿莉泰」。「蘿莉泰」原本從納博可夫的名著《蘿莉泰》(Lolita)而來,是十二歲少女之名,經過日文流行文化浸潤,成了某種特定少女族群的代名詞。這群少女面貌青澀、裝扮可愛、衣著如漫畫的少女,甚至指拒絕跨越到成年者。日本味「蘿莉泰」成了青春期無限延伸者的代名詞,《少女核》就有幾分這種「不願長大成人」的味道。
《少女核》開始,張舒婷與張舒涵這對姐妹逃家後,敘事不斷插敘,將記憶拉回更年少時,這種拖著青春期尾巴不願割捨的「蘿莉泰」姐妹,在原生家庭是敵對關係,沉溺於網路聊天室,最後受引誘而離家。其中,張舒婷的愛情隨之而來,性愛也輕浮,屬於強烈肉慾的。至於妹妹張舒涵,則是精神的,內觀的人生。姐妹互為表裡,性格互補,也互相凌遲,這種設計目的,小說最後揭露的謎底像是電影《鬥陣俱樂部》的女聲翻版,一人分飾兩角。《少女核》虛虛實實,暗喻指涉,看得出神小風不甘將此流於故事表層,使得《少女核》內在結構多了些有趣的翻轉與意義,有待讀者深究。
「六人行」最後的壓隊人物,是二十出頭的朱宥勳(一九八八─)。他出道早,高中時以〈晚安,兒子〉拿下台積電文學獎首獎,卻因為該篇曾在網誌發表,違反徵文規定,資格遭取消。此案例成了文學獎投稿禁忌的活教材。事後,朱宥勳哂然以對,筆耕不輟,終於在四年後的今天交出處女作《誤遞》,算是扳回一城。《誤遞》依取材可歸納成兩類:愛情與親情。這樣的分法,頗符合朱宥勳自己對此書下的註腳:「有的時候他會悲傷,有時候不知道怎麼面對情人,更多時候和家人隔著冰峽遙遙相望。」愛情與親情是他目前生活焦點。也誠如他所言,《誤遞》有股淡淡哀愁,偶來的「悲傷」,或一瞬間不尋常的傷感。
親情與愛情常常是新人下筆之處,難免出現老梗,但是朱宥勳寫來不落俗套。愛情類的〈倒數零點四三二秒〉、〈白蟻〉、〈煙火〉等,朱宥勳用棒球運動、人類學作為寓意象徵,明陳生命的虛無,藉此形塑愛情觀。在親情類的〈壁痂〉、〈末班〉、〈墨色格子〉等,也用類似技法,手法巧妙。這反映了朱宥勳在寫作之途,越來越懂得現代主義文學的功夫,這與他在高中時期寫的樸實風格的〈竹雞〉,截然不同。現代主義文學在台灣是重要的脈絡,成就不少作家,如白先勇、張大春、駱以軍等人。朱宥勳的這種風格,隱約有了接承姿態,再加上《誤遞》瀰漫老靈魂的陳述味道,使他在新世代中闢出一條自己發聲的獨特風格,特別顯眼。
以上這六位文學新人,一起出陣,隊伍壯觀,星光懾人。我想,給新人肯定之餘,也給寶瓶出版社更多掌聲。在今日多數出版社視新人出版為寒冬顧忌的年代,寶瓶出版社讓新人擁有麥克風與舞台,是多麼溫暖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