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歌暫借問──讀郭哲佑詩集《間奏》
◎吳岱穎
歌到中途,在樂聲中暫歇。一段故事已經完成,下一段故事尚未開始,留下一片充滿意義的空白。力量緩慢蓄積,情感漸次豐盈,那暗潮洶湧之中,鼓動著純粹的詩意。哲佑的第一本詩集《間奏》,為這曖昧模糊的時刻定影留形。青春心念與難言的情傷愛痛,從此在文字之中得到了安居。
我之所以認識哲佑,乃是由於接任建中紅樓詩社指導老師的緣故。這個歷史悠久的高中社團,在呂榮華老師的帶領之下,以「過一種充滿詩意的生活」為傳統,培養出一群不僅愛好文學,更將興趣拓展至音樂、美術、表演藝術等等人生審美所必須的學生。他們心胸開闊,勇於接觸一切新奇未知事物,更從其中獲得面對人生的勇氣和智慧。
在紅樓詩社歷屆社員之中,不乏會寫會演、能歌善舞之人,而哲佑在創作上繳出的成績單,無疑是極為亮眼的一張。讀哲佑的詩,總能在那些曲曲折折的詩句之中,找到內在的邏輯。他記述的不是外在流動的時間,不是那些藉由意象與字詞的堆砌所建構的,看似是詩,但實不是詩的文字迷宮。他記述的乃是內在的風景,深沉,單純,充滿音樂性。在那裡,事物不斷剝落平凡瑣碎的外貌(那屬於表淺的生活),直至開展出深密細緻的內裡:
我想起一些情節的改變
以及耗盡一生所無法改變的事
想起曾打開一張地圖
看著天氣晴朗,草木蓊鬱
陽光持續轉移角度
遠方無聲地往返眼前
──〈有生之年〉
天氣晴朗,陽光流轉,生活中再平凡也不過的場景,當它被詩人化為詩句,原本隱藏的詩意從此豁顯:預期中的美好人生並沒有如預期一般的到來,生命在此刻轉向,其實也就是無奈地回歸於命運,如同地圖的幻象出現在我們腦海裡。遠方始終在著,只是你永遠無法抵達……
看似甚麼都沒說,但甚麼都說了,並且說得深刻,說出了我們都曾想過,但都沒說出口的事情。那正是詩人的精神活動,是他用以詮釋世界的方法:一切看似單純的事物,其實並不那麼單純,因為我們參與其中。人是世界的詮釋者,一切事物只有經由人的詮釋,才能擁有意義,否則永遠都只會是事物本身──這就是詩人存在的意義了。
哲佑的文字與一般年輕寫作者相較,有著一股不那麼青春無畏的閒適。青春無畏者往往大膽實驗,用力堆砌,試圖用所知來取代所感。半個世紀以前,□弦對此就已有過批評:
十九世紀中葉迄今的科學觀念使人益發理性化。他們無法排除層層的「過度知性」的鎖鍊,因之更增加現代詩人與讀者合作建立欣賞上之「共同自我」的困難。
現代詩的另一困難(並非它本身的困難),是它所展示的常不是大家共有的或舊有的情感經驗,或大家早已具有而不自覺的情感經驗。
──〈現代詩短札〉
但哲佑試圖透過詩句喚起的,並不是那種「自以為是」的理性連結,卻是真實可感的內在情緒。比起江河傾流,挾泥沙以俱下,哲佑寧可好風日好心情的好整以暇,仔細爬梳那神祕時刻內在隱藏的詩意:
是如此廣大
細小而疏離的聲音
醒來,時間還在這裡
或許走了,但沒有痕跡
我所以為的愛人
那許多輕易落下的姿態
都不及今早的雨勢
如此清楚
──〈晨雨〉
清晨有雨纏綿尚未清醒的意識,但纖細敏感的心靈卻能捕捉到,友達以上戀人未滿的那人,糾纏生活卻又輕易離去的姿態,甚至比今晨的雨還要模糊迷離。其中所充滿的曖昧苦澀,只有用情至深者方能品得其中無味之味。
情愛關係是《間奏》統一的主題。哲佑透過詩句反覆質問,一個人被愛傷害之後,要經過多少時間,才能真正復原?心中收藏了愛與被愛的記憶,但在情感潰堤,一切秩序盡皆崩毀之後,成為了倖存的那人,我們到底還能做些甚麼?我們畢竟是活了下來,因為活著,才能為死者哀悼。因為一部分的自己死去了,才能遠離記憶,靠近天堂這個沒有記憶的完美地點。
靠近,但無法抵達。王家衛說,記憶是痛苦的根源。然而當我們選擇超越,試圖遺忘,才發現記憶不可能抹去:
最後,我也已經不復記憶
許多傷痛是如何
成為彼此美麗的信仰
──〈完成〉
傷痛因記憶成為信仰,正言若反,詩人始終相信,世界有光,有溫暖。有時候,只要一點點可能,生命就會找到自己的光與熱:
不是所有的夢都需要睡眠
有的人一生
只等待一次閃電
──〈靜坐〉
主題統一,是優點,也是缺點。對年輕的詩人而言,第一本詩集只是起點,是迢遙創作道路上一個小小的逗點。在《間奏》裡,他回顧自我,反覆思索,追尋人生更多的可能。我一直以為,拓展人生乃是為學,而寫詩卻是為道。「為學日益,為道日損。」老子所言的道境,其實也就是真實的藝術之境,最終極的詩,也就是經過「損之又損,以至於無」之後,所提煉出的最真實也最純粹的人生樣貌,還其本來,如同哲佑的詩:
那天晚上我們面向銀河
相互指認星宿落在彼此身上的形狀
慢慢發現,最真實的答案
往往沒有那樣令人困惑
──〈離開花蓮〉
我期望哲佑能夠繼續拓展人生,豐盈自己的生命,有所學,才能有所損。歌聲此時暫歇,音樂仍然繼續,我等待下一段歌聲響起時,哲佑會為我們唱出更加開闊的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