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人非常成功.寫困境不同凡響
胡志德 (Theodore Huters)
王克難選譯結構嚴謹的蔡文甫短篇小說選集,故事發生在一九五○年代中到一九七○末,它們反映了當時新社會和經濟所造成的劇烈的動盪與改變。但是不像大多數已翻成英文的現代中國小說那樣,著重在中國現時代歷史的各種痛苦上。這些故事寫的是被日常生活中小悲劇困擾的小人物。他們在對那些闖入他們生活中尖銳的痛苦事件,企圖尋找解決精神上所受的折磨。
十七世紀中葉明朝譏諷小說,常以類似「啞子吃黃連,有苦說不出」的語句來描繪不能直言的情形,蔡文甫小說選集的第二篇〈憤懣的獨白〉,就是一個現代的這樣故事。故事中的啞巴主角,是活在他無法控制情形下的受害人,被冤枉了無法訴苦,他身體的啞實象徵一種不能與周圍溝通的精神現實。這篇是選集中最露骨的,其他故事也都暗示「有苦說不出」的主題,有的像〈憤懣的獨白〉那樣,是因為外來的加害,有的是自己加諸在自己身上的心理衝突與煎熬。
書中的故事大多有關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惡化。有些故事像〈釋〉一樣,講年輕未婚女主角捲入有勢力但逢場作戲的已婚男子的漩渦;有些像〈解凍的時候〉年紀較大的女子,試想與年輕男子發生感情的糾葛。不管怎樣,結局都不會愉快,都可能形成社會悲劇。但是驚天動地的變動並未發生,書中主角經常以自己的受苦來阻止一個更大悲劇的發生。
蔡文甫這些短篇小說,沒有像一般中國小說中常見的說教。它們描述一個變動很快的社會,在這社會中沒人能清楚知道自己的方向,這種意境在他許多篇寫得非常成功,在女主角身上尤其傳神。
在舊社會中人們的行為,尤其是女性的,有一定的拘束。對違反社會規則行為的處罰也很嚴厲;在新社會裡,個人的選擇有相當分量。蔡文甫小說中現代女性顯然對自己命運有諸多選擇,顯示著舊秩序的消失。但可譏諷的是,舊社會的消失,不一定像那些提倡改革者鼓吹的那樣帶來完美的新制度,得到新自由的女性也有了新的空虛。蔡文甫小說中所寫的那些苦惱的情節,寫出在沒有可以遵守的價值觀念情形下,人們新的選擇也是黃連的一種,帶來不過是虛幻的希望。
像〈小飯店裡的故事〉,女主角阿菊被一個沒想像力開小飯店的丈夫,把她從妓女生活中拯救出來。她的新生活進行順利,直到一個曾經在她落難時給過她愛與尊敬的人在小飯店中出現。阿菊馬上心潮洶湧。故事繼續發展,她顯然有自由去與曾經震撼她心弦的人繼續前情,故事中的情節甚至鼓勵她那樣去做,她要同時保留她的舊情人與她乏味的婚姻,並沒有外界的障礙,決定在她自己。在社會無明確指標情形下,她的選擇似有一種存在主義的特質,從她心理的衝突與掙扎中,阿菊終於做了英雄式的選擇,不過她付出精神與感情上的代價是龐大的,讀者與她同樣深深地感覺到。
最後,蔡文甫的小說對新的秩序既不存不可能的熱望,也不渴望回到舊秩序,它們在這些令人煩惱的難題中保持中立,在一般常以極端希望與恐懼為主的中國現代小說中,的確顯得不同凡響。在失去傳統中國多限制的社會習俗和無代替的新秩序,給人帶來逼人的焦慮的鮮明對比下,它們的立場是有力的。 ──寫於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
編按:本文係蔡文甫短篇小說選英譯本序言,因配合中英對照及所附光碟,分為二冊,文中所提〈憤懣的獨白〉一文,見蔡文甫另一本中英對照短篇小說:《船夫和猴子》。
選譯者的話
我在尋找可譯的中文短篇小說時巧遇蔡文甫先生著作。蔡先生自幼就讀四書五經,長大後又透過其兄從大學裡帶回來的書熟悉中國現代文學。二次大戰爆發時蔡先生如同當年的青少年一樣離家從戎,未能受完正規教育。儘管如此,戰爭結束後他透過考試獲得在中學任教的資格。中國內戰爆發後他渡海來台。一邊教書一邊從事寫作。
蔡先生以獨特的體裁寫日常生活中的普通人。每一篇故事都呈現了中國文化及社會的一部分,但其對人性的感化的呈現、有力的想像,及描述在危險中的性格的尖銳,卻是具有普遍性的。他在十年中寫了十二本書,其中有十本書是短篇小說。後來蔡先生任職於《中華日報》擔任副刊主編二十一年。在這期間他把《中華副刊》編得極為出色,前後獲頒多次金鼎獎,並發掘了許多今日有名的作家。蔡先生也是一位傑出的出版家,出版作品曾多次獲得國家級重要獎項。目前他致力於他三家出版社,「九歌」、「健行」及「天培」的營運。
蔡文甫先生作品很富創意。我翻譯了他早期十六篇短篇小說為英文,希望能介紹這些作品給英語讀者。 我感謝蔡先生允許我翻譯他的作品,也感謝文建會支持這個計畫。感謝柯蘇珊用心編輯,感謝胡志德教授的鼓勵和賜寫引言,並感謝溫娣.李的幫助。
王克難 一九九四年九月 於美國爾灣
後記
我以為完成作品時,該是興奮躍起,或是激動莫名,卻是沒有,在那安靜的午後,劃上最後句點,心裡竟是也無風雨也無晴,身邊安靜彷如時間也忘了移動。
這部作品跟在我身邊數年,最早的版本,或許該追溯到十幾年前,我以類似的題材寫了兩個中篇,後來又補了一個中篇,結合為一個完整的故事,但一直覺得有些不足之處,便把那三個中篇沉在櫃底,但篇章裡的某些人物生活經驗一直困擾我,逼使我再次將那些素材做為詮釋歷史流動的一部分,重新蘊釀變形為另一部長篇。
從二○○○年起,開始了這部長篇的一部分,同年,我接下副刊的編輯工作,從此與文字的距離最近,卻是無能有完整的心思全心對待自己的長篇,其後工作的變動與增加,常使自己一陣忙亂,這部小說便長處擱置狀態。雖是無能全心經營小說,但長期的閱讀成為我的生活基調,聊以做為渴求寫作的慰藉,心裡卻常常惦念著這部未完成的小說。在精神和體力無法負荷長篇的書寫時,我思考這部小說,無論去到哪裡、做著什麼,我心裡始終想著這部小說。
如此廝磨數年,對這小書便有了感情,對出版原已淡然的我,寧可讓它留在書房,習慣我們的相處。
讀者卻是問著,這人還寫作嗎?
寫,當然寫,無時無刻想著與小說書寫相關的問題。將它從私人書房送到大眾書店,無非是印證一個小說書寫者對小說的癡妄,她所盼望的,是隱藏於故事之下的那些什麼,能支持她持續保有寫作熱情。
與此小說分離之際,不也正是另一部小說起始之時?做為一名書寫者,唯有書寫,才是生活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