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動中的藝術家：美術文集

自序－抒情時刻

第一部　地獄天使
光靜好－維梅爾
藝術家參戰－馬奈
建構烏托邦－馬列維奇
夢的共和國－舒茲
附錄：離散和團圓－圓明園銅獸首索歸事件
內航－克勞卡杭、瑪雅德芮、辛蒂雪曼
地獄天使－英國畫家法蘭西斯．培根
煽情－英國青年藝術家

第二部　內在的國土
弘一
二枕記
時光憂鬱－趙無極1960-1970年代作品
虛實－傳宋人〈溪岸圖〉
畫春－郭熙〈早春圖〉和《林泉高致》

自序
抒情時刻

　　2006年4月，在某一次文學工作坊的研討會上，一位主修華文文學的研究生問了我一個問題－－小說《夜煦》裡，聲樂家因政治迫害而失憶，一首歌對她不懈地唱著，終究在故事結束時是喚回了記憶。

　　這首歌是什麼？

　　面對聰穎認真的學生，回答不得不謹慎，我例舉了曾讀過的幾位作者的寫法，說到摧毀後的再生，和「抒情時刻」－the lyric moment。

　　陳世驤老師說過，中國文學史就是一部抒情傳統。何等廣袤深沉的這傳統，經古今中外多少呈現、研究等而早已釐定場域和定義，提抒情，自然不是什麼新主意新見解。只是三年前那一初春的早晨，當陽光從長窗照進會議室，落在窗前坐著的年輕學生們的髮上，烘托出一頭頭的蓬鬆的暈光時，因一個即時的問和答，本來無心去意識的某種寫作動機，竟變成一個論點，常在思路中出現了。

　　人類從不因時空改變而停止過摧殘的活動。戰爭、黨派鬥爭、國家機器、意識形態等，製造著外在的暴亂；我們的先輩不是被屠戮（像〈和平時光〉裡的父母親），就是被掏空（像《金絲猿的故事》中的將軍）。而進行在內在的暴力，規模也是一樣地深廣，程度一樣地慘澹；20世紀作家、畫家、音樂家們自殺和精神失常的數目令人吃驚。公眾歷史和私人歷史都很荒瘠。眾體和個體都是一如英國畫家培根筆下人物似的殘體。時空來到現、當代，蠻荒並不下於古代。

　　錯誤重複，災難一再發生，欠缺是一個與生俱來、無法改造的基因。抒情，在我們的時代，還有可能，還有必要嗎？

　　抒情，無論它的範疇是什麼，大毀壞大失敗之後還能持續有效，勢必不得不涉及人的再生和重建；它要使人明白，人和世界－－外在的和內在的－－必須設法互相認識、諒解、協調，而不能達到共存的目的。

　　當政治上的革命者和體制抗爭時，藝術家同樣也介入在各種搏鬥中，或訴之於激烈的顛覆、叛逆，或消極的拒絕、抗衡，或安靜的疏離、遁逸。各種行動反應於外，深入內裡，起因不同，形式不同，對象有異，可是場場也都是辛苦的戰役，呈現在卓越的創作活動中，觸目驚心，動人心弦。遇到這樣的藝術，就像在戰役停止的曠野，一片蕭寂荒涼什麼都沒有了的時間，硝煙漂流的那頭突然現出一個身形－你究竟不是只有一個人！

　　你迎上前，不激動不流淚，只是要和他相擁，慶幸有了起死回生，殘軀復原的機會。

　　收集在這裡的十二篇文字，想要找尋的，莫非就是這一種抒情時刻了。

　　2005年5月去香港浸會大學教書前，2004年秋天就開始準備功課了。不擅即時開口說話的我，為了避免臨場出錯，只好事先努力把每篇講稿都儘量寫出。松棻說我over-prepare，太緊張。

　　寫到郭熙〈早春圖〉時，跟松棻說，「畫的都是人體器官呢。」

　　「有根據麼？」松棻問。

　　自然有。

　　坐在書桌前的藤椅中，松棻用手撫著下巴，微笑，不說話。

　　妳又要惹麻煩了，我知道不說的是這句，而微笑後面有著的是信任吧。

　　浸大講稿共有八節，從第一節先秦物象開始，一路講到第四節唐人物畫，十分順利，同學們都聽得懂，反應很好。7月1日將開始第五節－－10世紀山水大師，包括郭熙和〈早春圖〉。不普通的觀點會引起怎樣的反應呢，這時心裡在想著。

　　晨七時左右，旅社電話鈴響起，長途從紐約打來，不是慣常的松棻的聲音，是病變的消息。

　　課程中止在〈早春〉一節上。

　　第十二篇：畫春－－郭熙的〈早春圖〉和〈林泉高致〉為松棻加寫。

　　書名《行動中的藝術家》，源自刊印於1978年5月《抖擻》27期的松棻寫的〈戰後西方自由主義的分化－－行動中的列寧主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