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 永遠不嫌遲
嚴清益(文字工作者) 袁瓊瓊自己強調,在寫這篇採訪稿時,一定要說明她目前五十九歲。 之所以必須強調她的年紀,與她的現狀有關。她目前在網路上有部落格。因為言論幾近無尺度,因此許多年紀輕的讀者,似乎會以她為模仿或嚮往的對象。
袁瓊瓊特別強調:不到她這個年紀,不在她這種人生情境中,只是因為喜歡她的書寫,而誤以為她的人生是「正確」的人生,那不太好。她存活的方式,不論她自己描寫的多麼有趣刺激,只適合她自己個人。
講到「正確」的人生。袁瓊瓊說:事實上,沒有所謂「正確」的人生。 她說:「所有的人生都是正確的,所有的人生也都是錯誤的。」她認為人生是一個圓,每個人的人生看似不同,事實上不過是向左開始或向右開始的差別,到頭來其實一樣。
她是新時代思想的信仰者,相信我們來到世界上,無非是為了學習。所有的歷練是為了讓我們改變,學習到懂得他人,進而產生體諒。「包容」與「寬諒」是她最喜歡的兩個詞。
袁瓊瓊這個名字,某方面來說,既響亮又模糊。她在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末期成名。不斷在各大文學獎得獎,曾連續六年獲得聯合報小說及散文獎項,「聯合報得獎最多的作家」,她的短篇〈自己的天空〉,在七十年代之後,成為女性自覺的象徵。而「自己的天空」五個字,也成為常用詞,被歌曲,影片,廣告,甚至健身和減肥機構的宣傳單採用。
她曾被文評家目為八十年代最有希望的小說家之一。但是,在一九八四年以〈滄桑〉一文得到時報文學獎首獎之後,她的寫作就開始呈現不穩定狀態。雖然也陸續出版了一些書,但是似乎有氣無力,既不曾顛覆她自己的原有風格,也沒有任何新意。然後,在整個九十年代,以至於本世紀初期,做為小說家,袁瓊瓊這個名字幾近被完全淡忘,這十數年間,她在所有文學場域中沉寂,沒有新書出版,報章上除了偶爾幾篇書評,嚴格來說,沒有新作。
《或許,與愛無關》,可以說是袁瓊瓊這十數年來,第一本小說創作。包含一個中篇及十一個短篇。從這本書裡,可以看到袁瓊瓊在創作上的變化。過去曾經閱讀過她的讀者,可能會對目前的袁瓊瓊感覺刺目。因為,相對過去她那種張愛玲式抒情以及小女子式的書寫,目前的袁瓊瓊風格潑辣,並且,出現了她過去作品中一直隱晦和幾乎迴避描寫的性。
關於性,袁瓊瓊自認,她其實是五十六歲之後才開始「成熟」的。在她的部落格中,她非常坦直的述說了她這十數年來的人生變化,以及內在與外在的改變。她在五十六歲之前,人生非常簡單,二十歲嫁給詩人管管,三十五歲離異,之後的感情對象,用她自己的語言,在與她「纏鬥」了二十年之後分手。
五十六歲的袁瓊瓊,在這之後展開的生活,是她自己未曾預料,也從未想像的。這段晚年人生的繽紛燦爛,在某方面來說,使她重新活起來。
目前的袁瓊瓊,凡是接觸過的人,大約都很難漠視她那種非常活躍和年輕的心態。她上網路交友,談網路戀愛,寫部落格,做網路拍賣,聽RAP和R&B歌曲,寫舞台劇……所有在她這個年齡,多數人放棄去涉獵的範圍,在袁瓊瓊,成為主要的生活重心。
她自言是被「限制」了三十多年之後,重新「自由」,所以對於自己這一份新生活,有鮮烈的熱情。她覺得所有的事都非常有趣,對於任何人她都具有高度興趣。她強調自己在婚姻及同居生活中,並不是沒有快樂的時刻,但是,她說:「在身邊有人的時候,你是很難完全自由和自主的。」有人可以依賴的同時,事實上也代表了相對的限制。
某方面,她自己說:「如果我依舊在兩人關係裡,我可能無法寫出現在的作品。」 在她目前的寫作中,「性」成為一個重點。主要源由於她目前的理解。袁瓊瓊認為性是人生最大的能量。由於整個世界的開放,「性」這個主題,早已被多數人書寫過,詮釋過,甚至變造過嘲謔過,難道她不覺得這個主題在目前已然過時嗎? 袁瓊瓊認為不會。她說:「性和愛,是永遠不會過時的主題。」
而性和愛都是複雜的。在這幾年,由於認識及交往的朋友們,多數在四十五歲以下,她聽到許多故事。這些故事有各種面目,而袁瓊瓊說:「無論是背德的,乖訛的,扭曲的,甚至傷痛的,我事實上在其中看到人生的大美。」
她在書中即是以這種態度來描述「性」。 我要求袁瓊瓊對於「性」做一個解釋。她引用了Gina Cerminara述寫Edgar Cayce的「Many mansions」這本書裡的一句話:「父母是個管道,生命流經此一管道,使靈魂有取得肉體的機會。」
她說:「一對男女之所以成為這個管道,正是因為性。而性行為的神聖性,不是在於生殖,而在於這件事能夠『讓生命通過』。即算是不準備受孕的性行為,在過程裡,如果專心,一定能夠同樣的感受到『生命的通過』。」
但是,與愛一樣,多數的性,也是摻帶了許多雜質的。 她說:「如果理解性行為是個觸及生命原點的方式,那麼便不可能濫交。如果理解這是可以給別人的最好的禮物,如果明白這件事的珍貴,那麼便不可能隨手給任何人。必然會選擇,並且託付給值得接受的人。」
她認為自己在寫的是「純潔的性」。並且又引用了這本書裡的另一句話:「喜好一個純潔的身體,是地上魂體最神聖的經歷。」 而話裡所指的「純潔的身體」,必定是由純潔的心所產生的。而在純粹狀態下,性可以是神聖的。
在目前,回頭注視自己的一生,袁瓊瓊感覺到其中的完整意義。她的部落格上有兩行字句,是她從閱讀的書中摘錄下來的。 每一個人的經驗都可以用來服務他人,與啟發他人的成長。 ──《一的法則》 沒有人能只為自己生活或死亡。 ──聖本篤修士會 這兩句話便是她的人生觀,與她的信仰。
她認為每個人的人生,對於其他人,都有「示現」的意義。我們觀看別人的錯誤,提醒自己不要犯同樣的錯誤。我們觀看他人的勇氣,便知道我們也可以同樣勇敢。她在五十六歲,人生重新開始,她自認也是一種示現,示現了只任何歲數「開始」,都絕不嫌遲。
代序
純潔的男人 「真希望碰見純潔的男人。」 我的朋友說。
我聽不懂。什麼叫純潔的男人?朋友說:就是白紙一樣的男人。「哦,我知道了。」我說:「你是說處男。」 她說不是。不是處男。
那麼是神父,和尚,或者喇嘛,或者瑜珈修行士?總之,我猜她指的是從來不近女色的男人。她說不是。嘆了口氣說:「只是白紙一樣,純潔的男人。」 她說是在電影裡看到的。看完那部片之後,她就覺得:真是純潔的男人啊。
這部影片是伍迪.艾倫導演的「情遇巴塞隆納」(Vicky Cristina Barcelona)。 影片裡的這個男人,在咖啡館裡遇到兩個女孩子。於是上前自我介紹,並且邀她們一同去度週末。
女孩甲問:「為什麼呢?」 男人說:「因為你們如此美麗。我希望跟你們在一起,喝酒,聽音樂,跳舞,晚上在一張床上做愛。」 女孩乙問:「我們和你?」 男人微笑,簡單的回答:「是的。我們三個人。」 後來這三個人便去旅行。 晚上這男人邀女孩們去他的臥房。甲答應了,乙沒有答應。因此男人便和甲成了情人,和乙成為朋友。
後來甲和男人同居。有一天,屋子裡出現了一個美得驚人的女人,是那男人的前妻。前妻很生氣家裡多了個陌生女人,問那男人這是誰?男人說:「是我愛的女人。」
前妻掀桌子摔碗盤,但是男人不改口。 後來前妻崩潰,要鬧自殺,所以男人留她住在家裡。 甲問他為什麼要留下前妻?男人說:「她需要我。」那麼,還愛著她嗎?男人回答:「愛不是說沒有就可以沒有的東西。是的,我愛她。但是我也愛你,我同時愛你們兩人。」
因此後來這故事就變成了三人行。兩女一男生活在一起。 在世俗層面上,似乎很難去理解這種行為到底哪裡純潔了。尤其是那個男人,不明白他純潔在哪裡,不過會騙女人罷了。 我倒覺得那兩個女人比較「純潔」。我猜朋友說的純潔,大概是笨的意思。或者,好聽一點,天真。
朋友說不是的。是這個男人純潔,像白紙。她說:「你沒注意到他不迴避任何事嗎?他對自己的任何行為和想法,都很自然。」我說不過是不道德罷了。
朋友說不是。她說:「白紙的意思不是無知,不是容易被污染。白紙的意思是不沾。什麼都不會沾染。我們認為的不道德,或黑或黃或灰,對他來說都不存在。這男人就像白紙一樣。」
所以這就是純潔的意思。任何事到他面前,都是原來的樣子。愛便是愛,恨便是恨。很純粹,不帶雜質。 我開始覺得自己有點理解她說的「純潔」的意思。 純潔,就是一種純粹和透明。是一種直接面對自己的初心,不掩飾,也不做作的表露出來。
那實在需要很大的自信和勇氣。 我們在感情中,往往都太複雜了。那真的是要一種非常的純潔,才能毫無防備的表達自己呈現自己。和,不解說自己。
那是純然為自己活,不在意他人看法的狀態。 淨空法師說「般若」時,有說人間智慧叫「情智」,情智一開,事實上「般若」智慧就封閉了。人世間最難是男女感情,再怎樣清楚明白的人,碰到感情就一定一堆不相干的事帶進來。愛會出問題,不愛也會出問題,性了有問題,不性了,一樣出問題。在一起有問題,分手了還是一堆問題。
我們都沒有學到純粹的愛。牽涉到感情,總有許多跟愛一點關係也沒有的事出來。 而愛原可以非常之簡單。簡單到只是分享,分享生命的種種美好。而「美好」這兩個字,我個人定義,認為應當是心境,而不是外在事象。有可能颳風下雨,兩個人淋成落湯雞,成為非常美好的事,而那些一般定義的美好,也許本質上,並不是那樣全然的美好。
我前陣子認識一個新朋友,我覺得他非常可愛。他很直率的到我面前來送花給我,說要請我喝咖啡。我謝謝他的花,但是喝咖啡不行。我不覺得我拒絕是傷到他,因為他依舊很開心,又去摘了第二束花給我。我覺得他很喜歡我,用這個方式來讚美我的存在。而在他的這個行為裡,我分享的是他對於人類對於生命的熱愛。
我相信他可能不只送花給我一個人,且一定也邀請過其他人。而有人答應有人拒絕。拒絕對他不是失敗,答應對他也不是勝利。對他來說,只是一種美好和歡樂的分享。在我的定義裡,他也是個非常純潔的人。
在《或許,與愛無關》裡,我自認在寫一些「純潔」的愛情。或者在表相上並非如此,但是我想表達的是,在愛的內裡,那非常原始純粹的,那些過於原始和純粹的,其實異常簡單。而由於太簡單,我們往往沒有能力看出來。
說句笑話,簡單的人可以看出我在說的是什麼,不簡單的,可以看故事。 我之依舊必須用許多奇異複雜的書寫來包裝我這些簡單的故事,我可能必須承認,我自己,並不純潔。沒有達到我所傾仰的,那種純粹的,無懼和無防的純潔。 雖然心嚮往之。 袁瓊瓊 二○○九年三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