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沒有「道理」的童話
盧躍剛
阿音比跟她的同齡小孩幸運。她有一個弟弟,她十三歲,她弟弟阿豪九歲,她喜歡寫故事、講故事,她弟弟喜歡聽故事。
她寫出了新故事,就講給弟弟聽,而且只講給弟弟聽;所以,從她九歲開始寫故事以來,到她的作家爸爸發現她寫故事的祕密之前,弟弟是她的故事的第一聽眾,也是她的故事的唯一聽眾。
他們姐弟之間有個默契,姊姊使個眼色,弟弟便心領神會的跟著溜進姊姊的房間裡,鎖上門,任誰也不准進去。
作家爸爸想進去,那可不行,講故事和聽故事是她和弟弟之間的事情,跟爸爸媽媽無關,再怎麼求情也不行。
作家爸爸心癢癢,耳朵緊緊的貼在門上聽,門上貼了個耳朵印,貼了個耳朵窩,裡面靜悄悄的,什麼也聽不見,只是一會兒的喧笑,一會兒的打鬧。
她跟弟弟有個約定,他聽了什麼故事,跟誰也不許講,爸爸媽媽也不許講,講了,下回就沒故事可聽了。
阿音固執的規矩,在好幾年的時間裡,把一個四口之家分成了兩個世界,一個是童話的世界,一個是現實的世界,作家爸爸抓耳撓腮也無法進入姐弟倆封閉的童話世界。
阿音的長篇童話《小貓茉莉與強盜幫》,從九歲到十一歲,寫了三年,作家爸爸也眼巴巴等了三年。後來,經過嚴格的考驗和一系列不准這、不准那的承諾,作家爸爸終於成了阿音童話的第二讀者。
阿音、阿豪姐弟是我看著長大的孩子,作家爸爸又說服阿音,「把作品給盧叔叔看看。」這時,阿音已經寫出了第二部長篇童話《金葉兒的魔法王國》。
我喜歡讀童話,讀過世界各國大多數經典童話;喜歡看卡通片,而且蒐集世界兒童和成人卡通電影。1980年到1990年間,我們家每天有快樂的半小時,可以收看中央電視台和北京電視台的兒童動畫節目。我熟悉世界各國童話中許多著名的形象,能舉出一大堆名字來。
我的寫作經歷中,寫的第一個中篇就是童話,當然是一個寫得很差的童話。你問比阿音差了多少?差了個十萬八千里!差在了哪兒?差在了想像力,差在了「童話」本身,差在了我太想說明一個「道理」。
看看《金葉兒的魔法王國》把我們帶到了哪去了?
阿音讓永遠快樂國公主金葉兒的「泉水寶石」心臟「擁有最善良的法力」,讓公主和僕人普兒尋找「泉水寶石」乘坐的航船,是一個巨大的勺子;船下的海水不苦不澀,是蘋果汁海、梨子汁海、橘子汁海。
她們去過許多匪夷所思的地方:水果島、音樂島、香氣島、香皂大陸、稀奇大陸、說到做到林、糊塗村、疑心病村、辯論村、富貴村、簡樸鎮、一絲不苟城、貓頭鷹城堡、完美人森林、綠茶河、紅茶河、菊花茶河、蘋果汁河、可樂河、兔子怪部落、樹妖部落、陶瓷國、追根就柢國、金樹國……
好玩死了!你想吧,你想得到、想不到的地方,最稀奇、最古怪的地方,金葉兒和普兒都去過。我看過的所有歷險記歷的險、歷的奇,都不如金葉兒和普兒經歷得多。
就說那個糊塗村,老頭明明往田裡種的是靴子,卻說種的是蘿蔔;老太太用墨汁洗衣服,從墨汁盆裡拎出衣服來,對金葉兒說:「妳看,多麼乾淨啊!」
他們過了石頭墓之後,來到一片麥地,「只見麥子上長滿了炸肉片,原本金燦燦的麥子,一夜間就變成了炸肉片海洋。婦女唱著好聽的歌曲,走在最前面,從麥子上抓了一大把炸肉片放進籃子裡。」
還有,她們去到了一個地方,下雨不是天上往地上下,而是地上往天上「下」。好了好了,你肯定要問為什麼麥子上長炸肉片,雨為什麼從地下往天上「下」?
阿音是不說「理」的,或者說她有自由自在、奇麗魔幻的「理」??她和金葉兒融為一體的形象,營造、敘述出了故事的童趣。
金葉兒看見一些小鳥在一個美麗的林子裡哭得很傷心,問道:「你為什麼如此傷心?」小鳥說:「我也不知道我為什麼傷心?」金葉兒問:「既然不知道為什麼傷心,那有什麼可傷心的呢?」另一隻鳥飛過來說:「就是因為我們不知道為什麼傷心,所以才傷心,我們傷心是因為我們不知道為什麼傷心。」
金葉兒來到「石頭墓」,看見一些石頭人要吊「死」一個石頭人,金葉兒問:「你們幹麼要吊死那個可憐的人呢?」
有石頭回答說:「人(石頭)總是要死的,而且死是我們的樂趣。」
金葉兒嘆氣道:「哎呀,那可一點兒也不讓人快樂。」
石頭人說:「死能讓人得到寧靜,可是我們是石頭,本來就不是活的,所以也不能死。就像我,已經死了上百次了,但我還在這兒,我們永遠也得不到安寧。對於我們石頭來說,沒有死和活之分,每當我們被殺死,埋進墳墓的時候,我們的感覺也像現在一樣;等我們在墳裡待煩了,就爬出來,活一會兒,然後再死。」
金葉兒問:「既然死和活都一樣,那你們幹麼還要去死呢?」石頭說:「我也不知道。」
石頭人從墳墓爬進爬出,死去活來,隨心所欲,沒有「道理」。更有意思的,是石頭人對生死的豁達。石頭人不會死,等於壓根沒有活過,死就是活,活就是死,生死之間是沒有界限的,不像人那麼努力掙扎。
哦,說了半天,前面說到的長篇童話《小貓茉莉與強盜幫》還沒個交待。這部童話講的是一個發生在真實世界裡的「真實」故事。
阿音發現,她家居住的社區裡,有一個人的社會,還有一個貓的社會。這裡有一首《貓之歌》,第一句是這麼唱的:「噢!我們是自由的居民!」貓們(包括家貓、野貓)顯然把自己當做這個社區的正式居民看待。
牠們有自己的節日,這些節日也未必有「道理」:鉛筆節(「為有學問的貓成立的。」)、遊樂節(「每隻貓必須不停的玩。」)、食物節(「吃吃吃!不停的吃。」)、洗澡節(「千萬不要在洗澡節洗澡。」)。最有意思的是「香水節」,這個節日「是為了慶祝那些不用香水的女人」。
貓界與人界互有交叉,貓眼看人,別有一番景象。想在社區生存下去,了解人類是第一要務。牠們說:「人其實也是一種動物。他們發明了很多東西,分了國家,發明了文字,會很多我們不會的東西。他們用一種叫飛機的東西上了天,他們還把其他動物當寵物養。這就是人。」簡單講,人就是把別的動物當寵物養的動物!
還有比這更精采的「人」的定義嗎?把我樂死算了!
可能我孤陋寡聞,古今中外的童話,絕大多數都是成年人編寫給孩子或大人看的童話,至今為止,還沒有見過像阿音這樣的孩子,從九歲到十三歲,四、五年間寫了如此精采的兩部長篇童話。
而這兩部原創性極高的童話,放在比較嚴格的文學標準裡,從想像力到語言,除了一些微小的技術細節,幾乎無可挑剔。
我沉浸在閱讀的快樂裡。這麼多年來,這是一次值得記憶的閱讀經歷。阿音的作家爸爸是我的老朋友,他有一天跟我說:「阿音寫了一部童話。」
我不以為然,心想,一個整天吊在老爸脖子上撒嬌的小ㄚ頭,看童話還未必懂呢。那種拔苗助長、越俎代庖的故事我聽多了,朋友中炫耀自己孩子如何天才、如何厲害的也多的是。
但現在,我必須承認,我遇見了一個罕見的寫作天才,她是一個我十分熟悉的、扎著羊角辮兒寫作的小女孩。因為我認為,這兩部童話,阿音的作家爸爸肯定寫不出來,當代的兒童文學作家們是否寫得出來,也未必。是不是大話,大家看了書就明白了。
人的一生中,有兩種文字不能錯過,一是詩歌,一是童話。好的詩歌和童話能夠感染我們每一絲神經,能夠洗滌我們內心深處最隱密的靈魂。我很幸運,都趕上了。
行了行了,我快成了阿音這孩子罵的「嘮叨鬼、嘀咕蟲」了,故事怎麼著,自個兒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