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記
繼續揮棒
過去這三年,在你微近中年的人生中,是很奇特的一段時期。因為工作了十九年的報社突然結束了,雖然報社高層總是說「停刊」,說休息是為了蓄積再出發的能量,但你們這些員工都知道,結束就是結束了。你從高速運轉的職場生態,漸漸慢下來,然後到了幾近停頓的狀態。手邊當然還有一些工作在做,家裡的事做為一個母親和主婦的部份也夠忙的,可是那不是你今天一定要做、不能拖延、一拖延報紙就要開天窗的事;那也不是颱風警報一來,全家因為放假而雀躍歡呼,只有你苦著一張臉,悄悄祈禱風雨不要太大,因為無論如何都得到辦公室去,明天的版還沒做好呢,那一類的事。
那樣的生活暫時過去了,記事本上曾經一格一格填滿行程,整個人被格子裡的活動安排著往前推進的生活方式過去了。你不知道這樣的日子會持續多久,也許突然之間,那些格子裡又都填滿了待辦的事,你不得不在做這個格子裡的事的時候,心思已經飛到下一格去了,於是你下定決心,在不確定狀態的這段期間,要做一些原先的工作型態很難兼顧的事,首先就是把跟李行導演的約定完成。
至少五、六年前吧,在圓山新春文薈的茶會上,碰到久未聯絡的好友C,久別重逢的喜悅讓你們二人從還熱鬧著的會場提早離開,搭公車下圓山,到兩個人回家的距離最中間的地方找了家咖啡館坐下。商業區的咖啡館在假日異常冷清,只有你們一桌客人,C談起剛離開服務多年的工作,準備悠閒地過生活,並且把她手頭延擱一陣子的李行傳記完成,那時你也在幫三民書局選書,一聽到C在寫李行的傳記,眼睛一亮,馬上說:「你趕快寫完吧,我來幫你出版。」C聽到八字還沒一撇的書就有人要出版,也欣然同意。
咖啡館的協議過了一年,幾次和C聯絡,都說沒有進度,你想李導演也是大忙人,約訪談也許並不容易,你也不好催逼太緊。然後又一年過去了,C又投入職場,比以前更忙碌,眼看這本傳記完成遙遙無期,你同時邀約製作的另一本傳記書《琦君傳》都已經快出版了,於是你問C:「如果短期內無法做這件事,是否徵詢李導演的意思,另外找人執筆?」
C聯繫並約了李導演在她辦公室附近的餐廳吃中飯,李導演一開口就說:「謝謝你願意來做這件事。」你並未預期到要自己來執筆,這麼一聽,心想:「有何不可?」當時你並不知道你並未推拒的這是一件艱難的工作。
接下來很多個上午或下午,你帶了錄音機,和李導演,在「李行工作室」裡,按下錄音機開關,聽李導演口述他的歷史。李導演很會說故事,他的述敘就像電影畫面一樣,一場場、一幕幕,栩栩如生,那些往事在李導演的敘述中彷彿正在真實地進行著。
如果只是這樣,那麼這個工作太享受了,聽一位電影導演娓娓說著那些你無緣經驗的時代,那些人、那些事,有時聊著聊著,吃飯時間到了,打電話叫「皇上皇」的臘味便當外送,吃完飯繼續聊,對於習慣傳播工作緊張節奏的你來說,這是多麼奢侈的悠閒時光。
但是當訪談的工作一次一次進行,錄音帶一捲一捲在你書桌上漸漸堆高,訪談內容已有了基礎,你心裡明白,不能繼續延擱了,你必須把錄音帶整理出來。這個部份也不難,口語化成文字,以前你在報社也常做,只要把時間花下去,一捲兩小時的錄音帶大概要花五個小時重聽並記錄下來。很多個星期假日,你在家裡做事,兒子從你身旁走過,聽到李行導演蒼勁的聲音從錄音機中傳出,他問道:「這是什麼?」你回答:「媽媽在工作,整理訪談資料。」後來他們很習慣,在家裡走動時,身邊有一個陌生人的聲音響著。
就像前面說的,時間花下去就好了,那二十多捲錄音帶變成文字,你用鉛筆寫在許多A4紙上,用夾子夾起來,也像厚厚的一本書。然後呢,最困難的部份來了,這些材料每一段、每一節都有一些有趣的故事,可是如何把它們串連起來,如何篩選有用的材料,來呈現李導演的電影人生呢?
你想了好久,中間有十個月到另一家報社上班,理直氣壯可以先把這本書擱著。你不是沒想過,「一定要完成嗎?」李導演也問過你很多次:「你覺得這本書有出版的價值嗎?」可見你們──作者和傳主都有喊停的心理準備,有一次你甚至跟李導演說:「導演,即使我整本寫完了,如果你覺得不滿意,隨時可以說不。」你不知道李導演怎麼想的,但是你的猶疑只有一剎那。也許你從前也做過半途而廢的事,如你說要去考博士班說了好多次,但這一次,你告訴自己,無論如何要堅持下去。
對於已經有廿多本著作,寫過數百萬字的你來說,這本書為什麼難呢?一方面你對李行這個人不熟悉,一方面你對早期台灣電影太陌生,而且,老實說,李導演的人生是中規中矩,沒有可以灑狗血、八卦、衝突性強的題材,李導演的電影成就是健康寫實,他的現實生活也很健康寫實啊。你除了要花很多精神去蒐集資料,補足你電影學養的不足,還得努力在你的平淡、瑣碎的文字敘述中,尋找有趣的元素,賦予它們可讀的價值。
初稿完成後,你自己並不滿意,你一度打算,就算寫好了,完成自我要求就夠了,也不一定要出版。初稿完成, 並不代表艱難的工作告一段落,依李導演追求完美的性格,還有的磨呢。這時你們的工作陣地轉移到導演家附近的咖啡館,改稿子,補充內容,一稿、二稿、三稿……,書中有一段你寫到當年導演拍《秋決》時改了十一次,你每看到這一段,心中都有些忐忑,
這本書不會要改那麼多次吧?後來到底幾易其稿,其實你已經算不清楚了。只記得有一次,為了這本書趕的上國際書展,出書流程已經有點緊迫了,但是書稿還沒搞定,導演臨時約了晚上的時間,你把孩子的晚餐料理好,從家裡開車出門,傍晚的下班人潮讓交通比你預計還擁擠,到了安和路上,看到一個停車位,你以為快到了,趕忙停進去,車停好後才發現還有兩條街。和導演對著稿子校正,一談就是三個小時,你也很佩服導演,三個小時都沒離開座位,而且直到大致完成,才吃起晚餐三明治。你拿著算是可以定稿的書稿,往回家的路上走。已經夜裡十點多的安和路顯的冷清,和你來時的熱鬧車流完全是兩副景緻,你居然找不到停車的位置,在安和路上快步來回走著,想到孩子不知洗好澡沒,該睡覺了吧,心裡百味雜陳,走了半個多小時才找到車子。
你初接觸李行導演的電影是在七O年代末,八O年代初,那時你剛從南投老家來到台北求學,在大城市生活第一個上癮的就是看電影,所以李導的賣座片《汪洋中的一條船》、《早安台北》、《原鄉人》等影片自然跟著大眾一起追逐,不過就如同李導對台灣電影發展的評論,當時的觀眾走進電影院是為了看戲、看明星,吸引你去看李導的影片,是秦漢演鄭豐喜、林鳳嬌演鍾平妹,還有長髮的阿B理個大平頭演《小城故事》。
和李導相識是在報社服務期間。李行是和文人來往很勤的電影導演,他的很多作品都和文學有關,瓊瑤的作品之外,像改編自姚一葦劇作的《玉觀音》,像《汪洋中的一條船》、《原鄉人》,以及擔任製片的《玉卿嫂》,本來要拍沒拍成的《家變》等,那時李導在金馬獎執委會,以及從事兩岸文化交流的活動,都和副刊的工作有些關連,你也因此認識了導演李行。毫無疑問,李行的電影成就已經是中國電影史的一部份,很多專書也多所討論,你在《李行的本事》裡,希望能呈現李行這個人,以及李行如何成為一位電影導演。後者在書中大致交待了對電影的熱情如何讓他從學習到完成的過程,前者則不斷查探、修正,似乎還不能說個完整。李行曾說他的母親能「成全」,父親能「承擔」,根據你的觀察,李導是集合了兩老的特點,既能成全又能承擔,至於如何承擔,如何成全,就留給讀者在書中去尋索吧。
雖然書稿改得很辛苦,但是最後的成品終於你自已也滿意了,這才知道之前的堅持都是必要的。某一次你訪問李行的大哥李子弋先生,訪談的空檔他問你,怎麼會想到為李行寫一本傳記,當時你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因為說來話長,現在你發現這個問題的答案很簡單,你只是,繼續揮棒,在你的人生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