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文1
《誰在遠方哭泣:原跋》
在起跑線上──我認識侯文詠 張曼娟
他是一團流動著的溫暖。
初次相遇,是微涼的秋天,在一場頒獎典禮上。
典禮很熱鬧,寒暄道賀之聲把室溫逐漸升高。我獨自去領獎,縱然躋身在氣息交接的人群中,感覺仍然只是一個人。即將結束前,有個大男孩走來喚我的名,說了他自己的名字,並且合影。
我向來拙於結識新朋友,偶爾相遇,便有股難喻的欣欣然。讀了他那篇得獎的小小說和散文,同時發現,他有個非常適合寫作的名字──侯文詠。即使顛倒也雍容的名字。
並且,他還是那種聰明的、優秀的,從小到大一路領先,令我自慚形穢而望之生畏的醫科學生。
不久之後,合照的相片寄來了。我們兩人的身影佔去三分之二的畫面,但,焦距顯然有一點點失誤,因此,背後不相干的走動人群和擺設,十分鮮明清晰;我們這兩個主角臉上的表情,不知因模糊而不能確定;或是因為不能確定而模糊了。
可是,那張照片令我快樂了整個下午。原因之一,是我一向喜歡在焦點之外;原因之二是世上總有這些控制不住的突兀荒謬。
接著,我們便開始通信,持續地聯絡著。
這些年來,我已成為面對信紙便要遲疑的人;他在字裡行間的態度,則是一派興高采烈。
談文學、談電影、談醫學、談電腦……藉由四、五張整整密密的信紙,在我面前展開的是一個不十分熟悉的世界,事事樣樣充滿新奇。
讀他的信,便不能當他只是個年輕男孩;因為他那麼熱切地、溫和地、堅定而深刻地追尋探索的,都是生命最根源的問題,最繁複也最簡單的,生活的內涵。
七年嚴格的醫學教育,使他對人類生理各種結構組織都熟悉。然而,讀他小說時,禁不住要想,他又是用怎樣精密的器械解剖人心?
一位醫生是怎樣看待生命呢?
沒有人比他們更清楚地看見死亡的真相,知道貧富貴賤,都免不了這事;卻也沒有人比他們更執著地與死神拚搏,縱使到最後,死神總是絕對的贏家。
他好像也是用這種態度在寫作。明知道這世界千瘡百孔,不能細究,卻一點一滴的補綴著,儘管個人的聲嘶力竭,顯得如此薄弱,到底堅持下來了。
甚至還帶著微笑。
即使是敘述最慘酷的不幸滄桑,令聽者讀者聳然動容,他也會在故事的尾聲推開一扇向陽的窗,微笑著指引風中開放正好的花朵;清淺溪水;飄泊白雲,教人不要深陷在悲傷的情緒裡。
世上仍有許多值得盼望的。
細心的人也許會在轉瞬間,見到剎那燦亮,以為是他眼內淚華;而他畢竟帶著笑意,把許多事看得明白透徹以後,自然浮現的微笑。
在夏末秋初,季節交遞之際,日子突然變得索然冗苦,我記起遠在澎湖服役的他,那個在任何時空都能把自己妥貼安排的朋友。
到了澎湖,驀地擔憂,倘若我們已認不出彼此……而,很容易地,我在晃動的人群裡,一眼就看見他。他有自己的氣質。
島上三天,他帶我們去港口看紫色的船隻;沿途啃食冰淇淋;喝彈珠汽水;吃海鮮大餐;和我們坐在觀音亭,看著太陽一點一滴滑進金黃色的大海。
我的皮膚在陽光下,一次又一次,由紅轉黑;我那長滿硬繭的心在海風中,一層又一層剝落,回復到最初的柔軟敏銳。若不是他有著朋友珍貴的寬容瞭解,便不能夠。
坐在馬公航空站等飛機,原說了不勞他送;他也說了不一定能來。然而,穿著和天空同色制服,我那空軍軍官的朋友究竟還是來了。即將登機時,停機坪的另一邊,他向我們揮揚手臂。
天空的藍直瀉到地面,炙熱的太陽猛烈燒灼,狂飆的海風企圖拔起一切有根與無根的,這樣的天地,一片蒼茫原始。
只我的朋友踽踽獨行,甚至連影子也沒有。
那一次和夏季告別的旅行,我一直記得他從容不迫的向地平線走去。並不是刻意要頑強的執拗,只是謙遜平和,挺立在最惡劣的環境裡,自成一種莊嚴。
人,應該活得有尊嚴。他說,以各種不同的形式。
我認識文詠,最初是因為他的親和。後來是因為,總能發現一些新的好的,令人驚喜的。
旁人都說,我們的寫作和出書,是最好的時機;而他知道,我也知道,這未嘗不是最危險的時機。因此,看見對方仍認真的生活和寫作,便忍不住莫名的喜悅。
其實不曾預先約定,後來才發現,我們將在相同的時節,出版新書。彷彿並排在相同的起跑線上,等待槍響。終點是無盡的未知;腳步得自己調整,除了各自擁有不同的心情,過程中或還有風有雨,有疏疏密密的掌聲,成為一樁可以共享的秘密。
這是一條注定孤獨的道路,然而,因為有分享的朋友,於是,不覺得寂寞了。
推薦文2
《誰在遠方哭泣:原序》
更遠的遠方──我看文詠的小說 郭強生
喜歡文詠的小說,幾乎像是驚豔的那種喜悅。不光是文章本身令人欣動,更多的時候是因為他那個和我迥然不同的背景世界──如醫學院裡沈奧深謐、纖塵不染直逼宗教的氣氛,每每就從他的字裡行間暈托而出,像是潔柔勻透的一團光圈,籠罩了讀者的心頭,散發出光亮再把人世周遭的生老病死、悲喜癡頑一點一點吸收淨化。他的文章跟他的人極為接近:自然、寬厚、不失赤子之心,更重要的是,時時在用心,對事事皆有情。
尤其這次讀到了《誰在遠方哭泣》書中那篇〈天堂的小孩〉時,中途幾度掩卷,微笑著偷空望向書房外的陽光;其實還是個好好好好的世界不是嗎?我跟自己說。雖然有那麼多自古難全的憾事……而文詠真的跳脫出來了,以慈悲的心一一親吻了那些傷口,那些病歷表上未曾記載,亦無任何手術藥材可挽救的生命變化。
對大多數的讀者,甚至文學評論家而言,或許這不過就是一篇故事而已;但是同為創作者,又是彼此深談坦白的對象,我卻清楚看到了文詠在小說營構上及人生情境上一個突破,及接下來更多的可能。
文詠的文字一向俐落敏銳。記得在讀他上一本《七年之愛》時,首篇〈諾貝爾症候群〉不過看了四、五行,我就不得不正襟危坐起來:
背景是一個實驗室,看得見許多瓶瓶罐罐,燒杯裡煮著開水。有一大條長龍排列著使用唯一的一臺離心機,和數量有限的分析天平。至於川流的學生,就很難說明他們到底在做什麼。有的時候是聯絡中午系際杯排球賽的人員,有些正開郊遊籌備會議,有人在研究考古題,另外一些人在爭辯著民主自由以及校園的問題等等……
這裡的『背景』不單是故事發生的場地交代,『實驗室』二字所能引申出的其他意義,更構成文詠作品的一個重要基調。《七年之愛》中卷一〈醫之生〉(一個醫生的誕生之意)所收的數篇,正是冷眼熱心的他對醫學院學生抽樣性的調查側寫。他創造了一個有趣的人物『楊格』貫穿全場,其人的固執、天真、自知與不自知的缺點,不時令人莞爾。究竟什麼樣的人適合做醫生?文詠恐怕自己都難以回答這個問題,除了醫科的課程設備、臨床實習外,在對生命現象進行終極探索時,是不是還缺少些什麼?文詠在另一篇文章裡曾這樣說道:『我的本行是醫學,受的是科學的訓練,可是我對科學有種懷疑,我不相信科學能帶我們走到哪裡去。』像楊格這樣『反智』色彩濃厚的角色,正無疑透露出文詠在一起步──做為醫生,同樣也做為小說家,對人文情操即有熱切的關注。
張系國在他《不朽者》一書的序言中,曾將小說寫作比為獻祭的過程,藉由別人的苦難而淨化了自己的靈魂。在正式住院實習後,文詠接著寫了一連串有關醫院眾生百態的小說,皆可作如是觀。這些作品幾乎都是在血肉邊緣及生死交關上作文章,或同情、或譏諷、或自嘲,總可看出新的環境帶給文詠極富刺激性的新鮮感,有些作品幾乎是以採訪記者的口吻在轉述一樁樁奇人奇事,但是仍不難看出醫院裡每日生與死、哀與榮、驟換更迭的程序所帶給他的些許恐慌,其中尤以〈拔管〉中醫生在決定生殺大權時的曖昧氣氛讀來最教人脊涼。而文詠也自我意識到這些殘酷的事實終究要坦然迎對,無處可逃,因此在後來一篇〈黎明前〉中,他改以人道立場,重新嚴肅地評量了醫生與病患、病患家屬之間摻揉了情感、責任、道義的複雜糾結。
醫師的推諉治療不當的責任、隱瞞了病人已死的事實,卻又為不知情的死者妻子那一片金石情堅所感,大費周章將死者送上飛機,趕在黎明前飛往澎湖,成全一個老兵生前瞭望彼岸故土的最後心願。歷盡人世滄桑的未亡人,在上飛機前用她最真實、最直接的方式,企圖表達她的心聲:
『今天老彭不能好,那是他自己的命,但是醫師們的大恩大德,』她說著哽咽起來:『老彭和我這輩子即使不能報答,來生就是做牛做馬也要還給大夫──』
我使盡力氣去拉他們,卻無法和她那股無比的意志抗衡。我知道這是人間至善了,那種人與人之間的相敬、相惜與感激。可是那卻不是我所能擁有的啊──到了末了,我絲毫沒有辦法,竟只能無依地站在風中,任他們用盡人間的情分來膜拜我。──黎明前
無助的人類在面臨死神時,披白袍的醫生就是他們唯一的希望與救世主,諷刺的是,在這裡,醫師們的確扮演了『起死回生』的全能角色,但是很快就會被揭穿其實不過是一場騙局。『可是那卻不是我所能擁有的』,文詠也開始對自身的價值和最後的道德堅持有了質疑。
因此其後的幾篇作品像〈卓越之路〉、〈一道刀疤〉,乃至新書中收錄的〈聶醫師的憂鬱〉、〈死亡之歌〉,都出現了一個新的思考主題──虛與實、得與失、真與偽間永不休止的纏鬥。〈聶〉文企圖深入一個五十歲得了早發性癡呆症的醫生他的記憶底層搜尋,在時空交錯中拉展開一個立體的生命圖象。在技巧方面,有些片段近似《將軍碑》的魔幻寫實,而米蘭昆德拉的《笑忘書》的背影亦在某些轉折處驚鴻一瞥,但值得注意的是作者開始有了他的修持,『……他發現,大多數的青春歲月,他都為成為一個醫生而犧牲、努力。等到醫生的夢想實現,他卻又淪為死亡的祭品。總是在死亡、呻吟、病痛中窮忙。更多的手術、門診,成就他的財富,財富又帶來更多的建築、設備、更多的病人,天天有那麼多人要死去,他永遠都在這個美麗的陷阱裡……』(〈聶醫師的憂鬱〉)生老病死的洶湧和存在的荒謬感,透過白描的文字敘述,儼然已出現另一種了然的頓悟之情。
這也是我為何特別鍾愛〈天堂的小孩〉的原因。這應該算是文詠人物最多、情節最豐富的一篇作品,沒有揶揄譏嘲、沒有嘶嚎哭喊,全篇反而類似溫柔的耳語,與耶誕節即將來臨的故事背景委婉呼應,寫年輕醫師的一念之執、護士小姐的遲暮惆悵,血友病童的母親身世淒涼,都是一派哀矜勿喜的明醇平靜,這樣的創作心境難得,文詠最教人驚訝的地方也就在這裡。醫院這個題材,被大多數人以人性實驗室冷眼旁觀的角度寫乏的時候,文詠轉而挖掘出一種群體(Community)的情感,早熟又認命的小主人翁梁國強,從小得不到家庭的溫暖,在住院期間總愛至鄰房聆聽血友病童的母親,對昏迷不醒的愛子說故事一節,正是這份情感的極致表現,讀來最教人動容,低迴不已。
醫院中點狀的因緣交會,如今在文詠的筆下正呈現面狀的人情練達。誰在遠方哭泣?讀者疑問,作者更在自問,更遠的遠方又有些什麼?文詠的這支筆應當是會帶我們過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