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島田莊司的奇境夢遊 既晴
英國腦神經學家奧立佛.薩克斯(Oliver Sacks)曾經在其科普作品《錯把太太當帽子的人》(The Man Who Mistook His Wife For A
Hat,1985)談到多則腦部創傷的特殊案例,包括視覺辨識失能、左右腦失調等等——其中有患者因為不能辨識人類的臉孔,導致無法進行正常社交;也有病患的左右手無法溝通,致使許多日常動作只能原地打轉。觀覽這些看似荒謬、實際上卻的確存在的怪病,我們終於領悟到,生活在同一個世界的人類,在腦中所『認知』的世界,其實是各不相同的。
在腦部醫學日新月異的進展下,『腦部功能缺損』所導致的各種『奇情』題材,當然也不會被不斷尋找謎團新象的推理小說家忽略。擅長以妖怪傳奇、民俗軼聞來羅織超理性世界觀的京極夏彥、近年來以『認知科學推理』路線崛起的道尾秀介,都試圖將推理小說的謎團焦點,自現實世界移向腦中複雜、渾沌的『內在宇宙』。
長期思考、探索本格推理小說新領域的島田莊司,也沒有錯過這塊處女地。事實上,他早在『新.御手洗』時代的《眩暈》(1992)就曾經以『兩性陰陽人復活』的謎團,做過『空間認知混淆』的實驗了。
『空間認知混淆』詭計,其概念源自古典推理小說的『兩個房間』詭計。這個詭計的重點,在於先佈置出兩個室內擺設完全相同的房間——這兩個房間,可能其一裝有特殊機關、另一個卻無;也可能一個近在犯罪現場旁、另一個卻在距離開車兩小時路途的不同大樓——再故意讓『作證者』置身其中,欺騙他的耳目來製造密室、不在場證明,或者讓屍體瞬間消失。
在《眩暈》中,島田則是將『兩個房間』的詭計概念予以擴大。在故事中,由於目擊者對世界的認知與常人不同——因此將他所看到的一切,解釋為世界末日的景象。於是,如何從目擊者的荒誕無稽的證詞中,去還原他眼中的真實場面,就成為本作的解謎主軸。此時,無論是否存在著某個犯人意圖欺瞞、混淆目擊者所在的空間,目擊者本身已經以錯誤的理解來看待他所身處的環境了。
以如此角度看來,發表於二○○三年的本作《螺絲人》,應可以視為《眩暈》的再躍進。至於島田之所以針對這個題材進行更深度的挖掘,則是與他源自《本格Mystery宣言》(1989)及《本格Mystery宣言Ⅱ——混種維納斯論》(1995),經過調整後用於本世紀的創作理論《二十一世紀本格宣言》(2003)有關。
島田在此書中的新主張是,未來的本格推理主題,將會開始探討所謂的『腦部Mystery』。他認為,腦基本上是一種『轉換機」,不斷地收集感官所接觸到的資訊,並加以分類、組織,建構出個人的認知體系。然而,一旦腦部接收到前所未有的奇怪情報,或是腦部內部發生了某種故障,那麼它就很可能會製造出有趣的轉換物。
這項轉換的結果,對生活沒有類似經歷、或腦部沒有這種創傷的人而言,就成了不可思議的謎團。不過,縱使稱之為不可思議,仍然是經由腦部的邏輯——儘管腦部功能有所缺損——轉換出來的,因此,依舊依循著某種邏輯,一種特異而不易看穿的邏輯。
偵探必須在脫離現實的線索中,仔細篩濾出可以信任的蛛絲馬跡,發現這個特異的邏輯,並且重新解釋案情中所有天馬行空的現象,才能還原真相的全貌。
更進一步的分析,在『腦部Mystery』的作品中,天馬行空的徵狀該如何解釋,固然是謎團的一部分,但更重要的則是,偵查的手法已經不再是傳統推理小說中前往案件現場、詢問關係人來蒐集證據,而是『如何重組特異邏輯』的思辯過程了。
Ⅱ
從創作時間來看,島田莊司在二○○三年創作量相當穩定,小說部分有《上高地的開膛手傑克》、《透明人的小屋》、本書《螺絲人》,以及推理創作理論《二十一世紀本格宣言》,其中《透明人的小屋》是應講談社少年推理『Mystery Land』叢書邀稿而作的非系列作,其他兩部都是御手洗潔探案。
島田莊司在訪問台灣以前曾接受過《皇冠雜誌》的專訪(六一七期,二○○五年七月號),那時候剛推出《魔神的遊戲》(2002)中文版,是當時台灣譯介島田作品的最新近的一作。這篇專訪,後來也收錄在《島田莊司的推理教室》(2007)的〈與台灣媒體的Q&A〉中。
當時,談到了島田在《魔神的遊戲》後的寫作預定計畫,他所發明的名詞『二十一世紀型本格』,即包含『腦部Mystery』——他就提及『神祕現象與其是使用大道具製造,玩弄人腦內部還更有效率。』
這個發展方向的創作,長篇作品有《螺絲人》與《好萊塢憑證》(2001);短篇則有〈Helter Skelter〉——後收錄於短篇集《伊甸的命題》(2005),及〈人魚兵器〉——後收錄於短篇集《溺水的人魚》(2006)。
其中,《螺絲人》以『將幻想小說納入推理小說』的做法,來詮釋他心目中的『二十一世紀型本格』。
其實,我們已經多次見到島田莊司將不同類型、格式的文類與推理小說結合的作品。例如,《占星術殺人魔法》(1981)與《眩暈》結合『手記』,《異位》(1993)結合『恐怖小說』及『電影劇本』,至於把『幻想小說』寫進推理小說的,也有《奇想、天慟》(1989)。
不過,在《奇想、天慟》中,幻想小說是用來做為命案關鍵人物行川郁夫悲慘遭遇的象徵,倘若以解謎過程的角度而言,也只是具備揭露謎團問題的功能而已。在搜查的過程中,刑警吉敷竹史必須將幻想小說中的一切當作現實中曾經發生過的事情,並且尋找出合理的解釋。
因此,嚴格上來說,兇嫌行川所寫的極短篇,儘管表面上充滿幻想性,其實都是沒有經過扭曲的事實,只是由於未能完整理解真相的全貌,而誤認成不可思議的事件。
相對之下,《螺絲人》的安排手法截然不同。本作中述及的幻想童話故事《重返橘子共和國》,島田不再採用『將真相隱匿在不可思議的事件內層』的傳統手法,而是更大膽、更逾躍地直接將幻想與現實之間的界線全然打破。
事實上,島田在此處所作的試驗,其實非常逼近那道即將引發爭議的邊線——如果無法合理解釋的謎團,都可歸咎於純然的幻想,這樣還算是推理小說嗎?在我看來,為了不致『踩線』,島田在本書前半段有相當特殊的處理方式,同時也完全符合島田以本作來詮釋『腦部Mystery』的企圖心。
然而,如果通篇都使用這種處理,既容易招來不滿,也不符合島田的作風,因此,本作後半部則回歸正統推理,島田留下了一個無法以『一切都是幻想』推諉的謎團,御手洗潔仍然解決隱匿在不可思議的事件內層的最終真相。
Ⅲ
《螺絲人》除了揭明島田在新世紀的推理小說創作方針外,另一個重要的目的,則是必須彌補浪人私探御手洗潔自《異位》後告別石岡和己離開日本,一直到他任職《魔神的遊戲》裡的大學教授這段期間,幾乎成為斷面的空白。
雖然綜觀推理小說歷史,並非不曾出現過前後期形象大相逕庭的偵探,但明確地讓偵探與華生角色分道揚鑣,並各自發展出不同方向的系列探案,仍屬相當罕見。為了讓讀者理解這樣的轉變,尤其是在石岡和己尚未獨立自主前,御手洗潔依然得擔任揭示謎團關鍵的協力角色。
《龍臥亭殺人事件》(1996)裡,兩人首度出現了新的合作模式。石岡接手了偵探工作,一旦遇到瓶頸,即向御手洗求助,利用電話、傳真等各種工具,兩人從頭至尾不必見面,也能解決案件。短篇集《最後的晚餐》(1999)延續這種做法,直到《龍臥亭幻想》(2007)甚至加入了吉敷竹史。
雖然石岡在關鍵時刻仍然得請教御手洗,但偵搜部分已漸能獨立作業,其一步一腳印的磨練,也讓我們見證他成為偵探的過程。
至於御手洗,在《螺絲人》裡的偵搜方式,也跟以往大異其趣。迥異於『新.御手洗』中親身上山下海、披星戴月的長途跋涉奇觀,也許是受此種形式的影響,這回御手洗幾乎足不出戶,運用搜尋引擎、資料庫等網際網路設備,運籌帷幄,決勝千里之外,既維持『偵探全球化』的調性,也增添了『安樂椅神探』的風貌。
我有一位重度網癮的好友,曾經語出驚人地說:『如果未來網路線插在腦袋上就能上網,我一定插!』《螺絲人》中關於生物與機器混種結合的奇美拉(chimera)嵌合物有多段論述,令我回憶起這位好友的奇特自白。此外,他還說過自己曾三更半夜利用網路幫一位遠在歐洲自助旅行的人訂旅館,對照御手洗潔在本作的表現,不禁令我會心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