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版序
文/鍾曉陽
作為一個以寫作為業的香港人,我的寫作生涯上的許多「第一次」都發生在台灣。
在台灣第一次連載,第一次出書,第一次與年齡相當的文友交集,第一次擁有自己的讀者,第一次見證自己作家身份的誕生……對於一個在香港長大的孩子來說,那種經歷無異於喊一聲「芝麻開門」、而居然就有一道門在面前轟然打開。帶給我如此奇遇的作品,便是《停車暫借問》。
三十年後,「十八歲天才少女」的光環早已褪盡,我輟筆十餘年後又復筆,前頭正是一片未知數。然而,我始終很慶幸的是,哪怕我這輩子再也寫不出什麼了不起的作品來,心底依然會有那麼一份光輝的回憶,可以讓我在三十年後白髮之年,也許在某個異國小鎮的咖啡館,我至少有個故事可以跟鄰座的陌生人囉嗦絮叨:「哎,你知不知道,我年輕時寫過一本小說啊……」
感謝從一開始便毫不計較我是個硬闖進派對的「不速之客」、給予我無限友情和支持的台灣的友人們,感謝這次台灣出版界的朋友們的推動與努力,感謝眾多老讀者多年來的厚愛、新讀者的?容相待──不論是某時某地照過面的,或只是從出版社的銷售統計數據中索感知的。《停車暫借問》的再度面世,於我像是第二度「芝麻開門」的美好承諾,一如當年它在台灣首度面世的時候一樣。
導讀
彗星再來的時候──札記《停車暫借問》的前世今生 ∕詹宏志
1
彗星,英語comet,語源希臘,是長髮的意思;中文的「彗」字,《說文》說:「彗,埽竹也。」可見都是描繪星體拖著長長的光尾,像是拖著細枝末稍的竹掃帚,或者像是女孩飄逸的長髮,造型奇特迷人,加上「夕見則東指,晨見則西指」的奇觀現象,長久以來是激發人類無窮想像的神秘天體。
2
彗星偶而劃過天際,百年難見,引起人們的猜疑和喟嘆,以為那是一期一會的燦爛奇遇或預知死亡的災難警言。後來我們才知道,天體彗星其實有再來的時候。拿最出名的「哈雷彗星」來說吧,我的同代人親眼目睹它的奇觀是在一九八六年的二月,但哈雷彗星其實是一種「短週期」的彗星(七十六點一年的週期),恆常來造訪,天行健自強不息。它上一次出現的時候是在一九一○年,時值宣統二年,溥儀還是天朝的末代皇帝,孫中山的民國也尚未建立,作家馬克吐溫和托爾斯泰都死在這一年,但這一年也誕生了曹禺、錢鍾書兩位未來的中國作家。下一次哈雷彗星預定再來的時候,將是公元二○六一年,我如果還健在,應該是一百零五歲的人瑞了。中國歷史上第一次記錄到它,則是在秦始皇七年(西元前二四○年),可見它佇在遠遠一旁,冷眼看著文明與帝國的興衰已經至少有二千年之久(這當然是蜉蝣人類的觀點,如果要用天文學的時間單位,也許我們就會說,它睨看這顆無聊的藍色星球至少是二千萬年了)。
3
相較於特立獨行的彗星,行星根本就是生活規律、枯燥無趣的上班族。想想看,對那些每晚準時點燈、站崗終宵、卻又面目模糊的芸芸眾星而言,奇裝異服、放蕩不羈、出門遲遲不肯歸的浪子彗星簡直就是令人又妒又恨的「隔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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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後來當然也明白,鍾曉陽就是彗星,以及她母親口中的「隔路」,從來不肯規矩過上班生活,也沒有意思配合眾人的想像成為某一種容易辨識的作家,她只是偶然來到人間綻放光芒,然後就隱入她自己的橢圓形軌道。世人初次目睹她的奇觀是在一九八一年,一部全然沒有前兆來歷、彷彿突然從石頭裡迸出來的《停車暫借問》,惹得諸家評論既驚喜也驚疑。驚喜的是,天上掉下來妙年英才,十八歲就寫出了不可輕狎的世故和把握;驚疑的是,這些時日已遠、地方陌生的經驗是那裡來的呢?這些輕靈生動、詩情畫意的語言又是那裡來的呢?
5
所幸某些彗星在你有生之年還有再來的時候,《停車暫借問》如今又有二○○八年的修訂版再現。對我這樣的讀者而言,最大的驚奇與驚喜是,新書當中別有「新來的鍾曉陽」,也就是原書所未有的長篇後記〈車痕遺事〉。〈車痕遺事〉不僅展現了一位更老練通達、更深沈內歛的作家鍾曉陽,甚至坦白交代了某種意義底下的「前世今生」,使得上一個輪迴的猜疑,幾乎都得到了解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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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痕遺事〉描繪了作者上兩個世代的世居土地與亂世流離,但重心更在母親身上。來自印尼昆甸的父親在這篇長文裡只分配到一段,正像鍾曉陽自己說的「完全忘了自己的父系根源」,或者只是草草交代了生物父親的來歷,文化的與歷史的根源彷彿全來自母親。母親既然是根源,根源也本有根源,所以故事就從白山黑水的東北人外祖父、外祖母講起。講外婆的女真血緣,也講外公的山東窮村子來歷,講足衣足食的盛世豐年,也講日本人去、蘇聯人來、國民軍去、八路軍來的亂世災殃……。〈車痕遺事〉不動聲色地刻劃了一個庶民史觀的「黎民圖」,彷彿講自家瑣事,卻側寫了一個時代和一個世界。這種自然流露的對照性眼光,既是家世的、微觀的,也是世道的、大歷史的,這當然是鍾曉陽獨特的觀照才情,但也解釋了為什麼十八歲的作者會寫出一個故國河山的昔日情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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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西甯先生在一九八一年《停車暫借問》的原版序裡說她「是有仙緣在中國詩詞的養育裡呵護長大」,以此為鍾曉陽的語言特色做了註腳。腹笥的富饒詩詞當然是鍾曉陽左右逢源的文字風格:「家鄉,什麼是家鄉?家鄉是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信手拈來,渾然天成。但讀完〈車痕遺事〉之後,我卻覺得這個概括似乎是不夠的,鍾曉陽的語言養分遠比單一的「中國詩詞」來得複雜。〈車痕遺事〉裡鍾曉陽大量提到東北土話土詞,她從土詞裡建立起人物的血肉與生活的氛圍,土語方言甚至是接連「世界觀」的階梯,用這樣的語言描述的世界基本就不可能和另一個世界(也就是另一種方言)一樣。在鍾曉陽提供的一張昔日搜集寫作資料的筆記紙裡,年輕的她是如何小心翼翼記錄各種方言的語彙,她其實是有意透過這些方言「重建」那個她心目中的人情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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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痕遺事〉最令人動容的,是鍾曉陽與母親的關係;她的母親是能直率拋出「王八犢子」招呼女兒的痛快人物,卻又是為女兒寫下生活細節供作寫作材料的細膩女性,作為作家的女兒寫下來的故事,其實是對母親家鄉的孺慕想像。鍾曉陽自己下結論說:「(這本書)是一幀文字鑲嵌的照片,裡面是我與母親的合影。」但我更愛比較形象化的一段:「我指著門柱問母親:是你家從前那門嗎?她說,是,就是那門。我又指著槐樹,是你家從前那樹嗎?她說,是,就是那棵。」這裡描繪的是一大一小的對話,但我讀起來,覺得是一面「文化續命」的靜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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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幾年後重讀舊書,看起來卻全是新的,細讀言外之意,卻發現讀者和作者都老了,但這種老去有著從容自在和心領神會,老去有時候不是衰退,而是抵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