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禍面目(新版序)方杞
人間,可以是水潦火潦的亂離世,也可以是天清地淨的澄明世。
當萬俗皆走圓的時候,人可以一身猶學方,活出清明的面目。
我向來服膺「難行能行,難忍能忍,難化能化,難捨能捨」,認定天下只有過不去的自己,沒有過不去的人與事。人間百劫難,都是自心的取捨,何難之有哉!
佛法有五難、六難、七難、八難、二十難的觀照,以「難」為修行的障礙,例如《四十二章經》載:貧窮布施難、豪貴學道難、判命必死難、忍色離欲難、見好不求難、有勢不臨難、被辱不瞋難、觸事無心難、廣學博究難、不輕末學難、除滅我慢難、會善知識難、見性學道難、對境不動難、得睹佛經難、生值佛世難、善解方便難、隨化度人難、心行平等難、不說是非難。諸難纏身,難化難捨,只因為沉浼於世間冷暖炎淳的習氣,不能廓清心靈的渣滓而纖翳不留,所以就觸處成礙了。
然而,生死事大,無常迅速,我們總得勘破一些死生無常的陰影,總要在某些事上歷經種種劫難而不改初心,浮生總應該有一些絕對不出賣不背叛的信念。肉身凡胎雖然不是聖賢與仙佛,若能衷心嚮往而誓願相隨,即使無從脫胎換骨,至少也能別開生面,品味紅塵擾擾裡的人生至味,塑造一些深情摯意的高明眼目,讓這草草數十年夢幻泡影的身心得到棲泊之所。
即使世態如同翻覆雨,人也可以是分明月。 任憑世路遍布荊棘林,若能一生肝膽向人盡,也還是可以走出坦平地,萬里晴空,不掛片雲,大似桶底脫落,不必活得似螻蟻碌碌蠅聚苦。 所有這世上孤苦寂寥的靈魂,都應該得到一些清涼甘露的洗禮,一滌人間煙火氣的纏縛,這是我一貫的信念,也是本書的創作心態。
有些讀者覺得遺憾,來函詰問:「為什麼只提出這些苦難的形相面目,卻沒有消泯化解的良方?」 很慚愧:這不是學術論文,小品本不宜深文周納;它也不是什麼「萬應公廟」,無法有求必應。諸苦諸難只是粗具面目,清麗聊可共賞,猙獰但存警惕,人人頭上一枚無常印,千秋聖哲尚不能免,我也只能略略解粘去縛,強作仰捉虛空的解人而已,敬請十方方家寬恕則箇,是為成書的創作遺憾。
本書收錄民國八十一年(一九九二)至八十四年(一九九五)間在副刊發表的隨筆,初時隨想隨寫生活的難處,並沒有連貫的主旨,後來有學生追問:「人間適意事少,苦厄情多,早晚無休歇,可不可以給我們一些鏡鑑?」味吾味處尋吾樂,味吾味處也可以尋吾苦,更何況當時教書已二十年,身邊不乏憂樂纏身的真實案例,甚至有時想效獅子兒作獅子吼,發言呈解卻成了野牛鳴,眼見眾多少艾有縛不解,有垢不見,不免悲憫無端,憂來無端,愈想救贖他們陷於功利逼仄的靈魂,愈覺盲枷瞎棒的扞格,面對不同的心理障礙和社會性痴迷,我遂選擇一些指向性課題,依題造文,在時代的溝壑間導引,或旁白或吶喊,積五十難而結集成書,是為本書成形的創作背景。
承蒙焦桐兄弟的青眼,內文各篇在他執編的《中國時報?人間副刊》發表居多,後來他又義助付梓,向蔡文甫先生力薦出版,真正情深義重;連我赧顏請他賜序都一諾無辭,洋洋灑灑千言交通血脈,悉見情識,真正義氣!是為本書的結集因緣。
輕薄的人間究竟有什麼風景?是人情世故的夾殺光影嗎?還是名枷利鎖的沉淪苦相?如果痴坐在這些光影門中,不能昂然前行,悠然解脫,又有什麼意義?當年洞山良价禪師曾經直指生命的真相,他問: 「有一人,在千人萬人中,不向一人,不背一人,你道此人具何面目?」 是呵!在千難萬難的生涯中,我們的生命究竟是什麼樣的禍福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