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中地圖
陳芳明
愛慾生死的意念,顯然貫穿了這一年來的文字之中。遠方陌生人的一些來信,似乎也告訴我這個事實。什麼時候我開始注意自己的身體,什麼時候我開始挖掘體內隱藏的那顆靈魂?這樣的自我省視,於我是從未有過的。彷彿是自己在偷窺別人,又彷彿是別人在偷窺自己,我多少有些惶惑,卻也感到好奇無比。
我與我自己共同生活了一輩子,可能這是第一次進行較為徹底的相互了解。我闖進一個頗為生疏的領域,細心檢驗著自己的情緒、友誼、記憶,以及偏好與偏見。曾經以為是熟悉的身體,還有那瞭若指掌的靈魂,卻在啟開肌膚的閘門之後,才發現我從來就是與一個極為稀罕的人格住在一起。
投入這樣的體內探險,與其說是走在寂闃無人的隧道,倒不如說是陷在一個千迴百轉的迷宮。我不太確知自己的靈魂之井到底有多深;只知道站在井口探望時,有一種危堐欲傾的緊張咬住了我。
沒有人習慣於把最私密的經驗或感覺呈現在世人之前;那樣的暴露,簡直與肉體的裸裎無異。我自然也沒有例外,善於掩飾,善於藏拙,才是符合人性的吧。然而,我終於還是憑藉勇氣卸下了部分假面,目的不在於公開私人的生活,而只是企圖了解半世紀以來我的生命是如何活過來的。
半世紀,看來是多麼漫長、多麼可懼的時間旅程。猶如登高攀爬,更像逆水行舟,到達歲月的一個關口時,我不能不興起時間衰亡之嘆。衰亡,或許不致等於是死亡。不過聽到淙淙的時間之風吹拂過我的耳際,我不免有瞻前顧後的焦慮。站在年齡的一座分水嶺上,我會情不自禁回望自己的半生。是什麼形塑了現在的我?或者反過來問,我是誰,我是什麼?每當我這樣追問時,答案顯然並不是那麼立即而明確。對於我這個世代的人而言,能夠活到這樣的階段,可以說是不容易的成就。雖然沒有經過戰亂,至少穿越過戰後台灣社會最為蒼白而荒蕪的年代,我的人格會變得那樣複雜,原因就在於此。
曾經有過那樣的時代,糾葛、封閉、難纏;而我,必須在那樣的時代成長。糾葛,是我的思想狀態;封閉,是我的情感出路;難纏,是我的政治選擇。這當然不是現階段的年輕世代可以理解。我與現在的青年進行過無數的對話,從對話的過程便可發現兩個世代的價值觀念誠然有很大的落差。有一位大學生曾經對我說過:「我們很羨慕你那個時代,說一句話,可以被逮捕;出版一本書,可以被查禁;為了政治信仰,可以被放逐。在我們這個時代,說出任何的話,已經沒有人理會了。」對這位年輕人的表白,我是相當錯愕的。
我的錯愕,並不帶有絲毫譴責的意味,而多少是有些悵惘的,歷史轉變的速度,確實已超越了我的想像。那個曾經充滿各種政治禁忌的社會,何時已經消失無蹤?浮現在眼前的,是一個沒有禁忌、沒有陷阱的時代。但是,這並不表示現在的年輕世代全然沒有苦悶。我那個時代的苦悶,是因為找不到任何的出路。現在這個社會的苦悶,則是因為出路太多,不知如何去選擇。
我走過的道路,一度是寂靜無聲的;現在的道路,卻是喧嘩而紊亂。然而,我並不認為我的時代值得羨慕。我再也無法忍受遭到壓抑之後所產生的寂靜;我更無法接受經過規畫之後所形成的秩序。窒息式的歷史,寧可讓它盡快退潮消逝;我要迎接的,即使流瀉著噪音與混沌,必然是烘托希望的年代。
我要揭開皮膚之下的世界,其實也是為了重新考察那段密閉封鎖的歷史經驗。那是一個依照意識形態判別是非的時期;通過一定的思想準則,我去認識民族、國家、文化。虛構的卻又是沉重的枷鎖,以著民族與國家的名義加諸我身上。任何掙脫枷鎖的企圖,幾乎都被視為妄念與背叛。就在那樣的束縛下,我完全不敢在思考上觸及與愛慾生死有關的議題。國家與民族的形象看來是何等龐大而莊嚴,在其陰影下,個人的生命與情慾是如此渺小而猥褻。我終於鎖住了血肉之軀,全心奉獻給所有與國家相互聯繫的崇高思索。
現在我並不想批判那段時期欺罔性的國家想像,而只是想解釋為什麼到了這樣的年齡才有勇氣端詳自己的身體。蒙蔽那麼長久之後,我其實是抱持著畏怯的心情,來窺探那隱私的世界。對於體內暗藏的欲望與情感,我患有相當嚴重的失憶症。潛存在內心的慾求(desire)與貪色(lust),在我那個世代似乎沒有人敢去開發。不過,沒有開發,並不等於沒有騷動。受到囚禁的情慾,一如蟄伏的蟲豸,沿著細微的血管緩緩蔓延到四肢百骸。情慾的滋生與繁殖,在體內全然沒有任何疆界的限制。即使外在世界布滿了監視的網羅,也無法阻止情慾的到處流竄。那股遭受壓抑的蠢動力量,後來就必須化為各種不同的形式釋放出來。
釋放到體外的東西,有時是詩,有時是散文,有時是評論。在文字之外,有時是情書的書寫,有時則是學術的鑽研。各種不同的表達形式,其實都是根源於情慾之無法排解,以及思想之受到壓抑。我被迫戴上面具,看來是那樣莊嚴,而骨子裡卻流動著濃濁的、近乎腐臭的情色想像。我總是帶著忠貞愛國的表情,但血液裡往往翻滾著叛逆的咆哮。那樣的青春年華,不免是具備了精神分裂的性格。
我自己的身體,曾經是一個高度的政治禁區。官能的感覺,並不必然都是屬於自己。依照道德規範與國家情操,我在一定的框架之內表達著肉體上的愉悅與鬱悶。我的感官,全然是變了調。我決定拒絕接受這種長期以來的囚禁,現在是輪到我檢視自我的時候,而不是任人恣意監視、透視、歧視、仇視。要重新建立自我,當然就是要從自己的身體出發。
走過半世紀的肉體,流淌著愛慾生死的意念。人到中年,這些意念無需再去開發;不過,對於這些奇異的感覺,我還是感到陌生。我嘗試去挖掘,只是想要認識自己更深入一些。我當然也知道,這樣的挖掘還是有相當程度的保留。何時我真正能放膽把最深最痛的部分,從皮膚之下的世界挖開,全然暴露於陽光之下?這是我難以預卜的。既然已開始嘗試寫這種自剖式的文體,我也許可以藉此蓄積一些勇氣也未可知。我的這種書寫,無以名之,只能稱之為掌中地圖。現在以手掌描繪出自己的生命地圖,並不能保證可以按圖索驥,但至少可以窺見我人格形塑的一些色彩與聲音吧。
——一九九八年六月十五日於靜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