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詩的未完成◎
閱讀自己的散文舊稿時,我已無法推想當初撰寫時的情調與情緒了。我曾經這樣相信過,凡屬於自己親筆寫出的文字,都能夠牢記不忘。不過,對於這樣的自信,我不再那麼有把握。有一位熟識的學生到圖書館搜尋我的舊作,並且影印成冊置放在研究室的書桌。面對那一堆複印的文字時,我竟錯覺地以為那是別人的作品。時間的隔離,果真造成如此可怕的生疏?或者是由於年齡的增長,我的記憶已經失去原有的敏銳?文章作者明明印著我的名字,我竟完全不熟悉其中的思路和技巧。身為作者的我,如果都遺忘了原有的創作動機,又如何能掌握自己作品的全部精神?
我越來越能同意,作者不再是作品的唯一詮釋者﹔我更能同意,作品一旦發表之後,就已脫離作者而獨立存在著。經驗告訴我,三十年前的時代背景已呈模糊,在怎樣的氣氛之下所寫出的散文,如今已不復記憶。多少年來,總是不期然會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遇到一些讀者,他們很熱心提起我早期的文學生涯,也會細數我過去的詩與散文。聽到他們在討論時,不免使我產生幻覺,彷彿自己是一位告別式中的逝者,聆聽著前來祭悼的親友在議論我生前種種。他們詮釋我、裁判者,而我竟無一詞可以回應。他們喚醒我的記憶,但是那些記憶畢竟不能取代前生。
時間過去那麼久之後,我的年齡終究到達了如何去體會遺忘的滋味。遺忘,在一定的程度上非常接近死亡。記憶開始出現空白時,曾經具體發生的事件便消失無蹤了。連繫那些事件的聲音、情感與人物,自然也跟著變得一無所有。我不能不承認的是,如果沒有重新挖出那些陳舊的散文,許多記憶確實不存在了,所以我的學生找到這些作品時,毋寧使我感到訝異,也使平靜的情緒產生了波動。縱然那些文字如今看起來是何等陌生,讀來是何等衰弱,但它記錄著活躍過的生命則是無可懷疑。
從十八歲那年,我就開始嘗試撰寫散文﹔也同樣在那年,我寫下生平的第一首詩。對詩的著迷,會變成一生一世的事,最初從未預料過。在大學時期,我喜歡在褲後的口袋塞一冊詩集,招搖走過校園。坐在草地上讀詩,讓自己的想像徜徉飛翔,幾乎成為當時的日行一善。我常常留在學校,直到天黑。然後,坐汽車從新莊的輔仁大學回到台北市區。我選擇坐在最後一排座位,靠著窗口眺望窗外的燈光。橫跨淡水河上的中興大橋,是我必經的道路。汽車搖搖晃晃跨越淡水河時,我常情不自禁暗中誦讀剛剛接觸的詩句。夢幻的年華,浪漫的詩情,都倒映在黑夜的水中。
許多不成熟的思考,以及不連續的字句,最後都變成了深夜的詩行。我住在一個窄小的閣樓,獨自守著城市的燈光與星空。偶爾傳來市聲的寂靜午夜裡,我坐在樓頭完成了一些詩的斷章,然後毫不吝惜地又將之揉掉。這樣日復一日,閒情中混融著焦慮,期待中拌雜著失落。歲月是如此延續到畢業那年,直到兩個事件騷動了我的生活:一是愛情,一是政治。就是這兩個事件,改變了我的前半生,也支配了我的後半生。我開始體會到生命原來就不是這樣,而世界也不是這樣。
不過,我要說的是,生活還未受到擾亂之前,我對詩的迷信已到了執迷不悟的地步。那種虔誠與專注,是任何時期都未曾發現過的。對於詩是那樣尊崇,以致我不敢輕易破壞它的形式與內容。如果不能寫成,我就讓它保留原有的面貌。我想我是一位相當失敗的詩人,因為後來檢視自己完成的作品,竟然寥寥無幾。那些沒有完稿的斷章殘句既然未能轉化成詩,後來的下場又是如何?我現在必須承認,當年許多詩的企圖,最後都被我改寫成散文了。
最初撰寫散文,都是先有句子,然後才慢慢渲染成篇。當然這又是另一個失敗的散文家。當我還是一位二十歲左右的青年,歷練不足,讀書無多,根本還沒有能力去營造結構完美的作品。深夜裡揉掉的詩稿,總會殘存一些自認為是佳句的詩行置於桌上。每當確信那些詩行是不可能完稿時,我就放棄追求的意願。翻閱舊時的日記,常常可以找到一些殘稿的紀錄。這些詩行一旦沒有完成,它就永遠不是一首詩了。然而,如果能另闢途徑,把詩行發展成為新的文體,說不定能延續詩的生命也未可知。年輕時代寫出的好幾篇散文,其實都是以未完成的詩行為基礎而開闢出來的。
我不是忠誠的詩人,或者說,我不是忠誠的作者。怯於進行抽象的思維,過於崇拜詩的形式,往往使年少的我反而不敢多做詩的嘗試。倘然那時不怕寫出壞詩,不怕發表劣作,也許今天我在詩的領土上已經有了豐收。既然未能忠於原始的創作動機,後來寫出的散文就偏離了詩的軌道。這樣說,我到底要證明什麼?我想要證明的是,最早寫出的散文,其實都是詩的餘緒。詩的原型遭到破壞之後,即使寫成散文,也不能保留原來的心情。說得更清楚一點,我的散文原來就是詩的墓誌銘。因此,重新閱讀早期的散文之作,我簡直可以窺見一個詩人生命的死亡。
收在《風中蘆葦》的最早幾篇散文,正是埋葬了一顆詩的靈魂。這絕對不是誇張的說法,因為閃現在字裡行間的,我隱然能夠察覺當年一絲躍動的詩影,縱然是那樣倏忽,又是那樣輕淡。對於那一縷魂魄之所以特別懷念,全然是因為那段時期的情操還維持得相當純粹而純潔。等到愛情介入之後,政治接著又撩撥了我的生命,我的詩情從此變得混濁而且複雜。
在地球另一端度過望鄉的歲月時,我常忍不住回顧閣樓時代的那位少年。在海外完成的詩與散文,不免帶有緊張與憤懣之氣,偶爾也沾染了幾許悲涼。守住城市燈光與星空的樓頭時,我從未預見到自己的靈魂有一天竟然會淪落到愁苦、浮盪的地步。《風中蘆葦》後半部大多數的文字,都寫在遙遠的異域。比起早期的散文,完全失去了那份飄逸與幻想。每個文學生命是不可能停留在最初的階段,它被折磨、被鍛鑄,終於構成了今日的完整與殘缺。
我要感謝初安民先生對我的寬容。如果沒有他的鼓勵,我的少作恐怕還沉埋在時間的塵灰之中。他容許我收納年少時期的一些生命標本,讓我有自我鑑照的時刻,也讓我的朋友和敵人偷窺那段不堪的年華。散文結集成書時,終於證明了一首詩的未完成。
——一九九八年八月三日 聖荷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