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一九七五年夏天,我上路了。放棄我在紐約的公寓,賣了或扔了跟了我大半輩子的傢私,剩下的東西打包成隨身行李,扔進行將解體的旅行車後車廂,朝著目的地洛杉磯,殺奔而去。
我整整花了八個月的時間,才開到目的地。我沿著海岸一路來到佛羅里達,然後漂泊往西,覓個住處,盤桓個一兩天或是幾個星期,隨遇而安,隨興而至。有一次,我結帳離開一間汽車旅館,開了五英里,找了另外一家,理由是頭一家的電視收不到我想看的足球比賽。
在這段時間裡,我寫作不輟。坦白說,打從離開大學開始,我好像也沒幹過別的事情。我完成一本小說的初稿,修改了幾次,最後成為《大氣精靈》。我還開了幾個頭,但寫個五六十頁,不是無以為繼,就是無疾而終。每次想到這些胎死腹中的作品,我的腦海裡總是會浮現染色樹旁放的一堆蠟像水果。
我重拾數年之內不彈的舊調,試寫了幾個短篇小說。此外,還寫了一篇名為《點子打哪來?》的文章。這篇文章的草稿是我在北卡羅萊納州威明頓開車西去的路程上,在腦海裡盤算好的,第二天早上在汽車旅館房間裡繕打出來,隔天下午在南卡羅萊納州的格林威爾寄出去。
我完全不知道接下來要幹什麼。
半年之後,我客居好萊塢魔法旅館。有一天,我突然想起寄給《作者文摘》的稿子,不知為何沒了下文。我寫了一封信去問,結果接到《作者文摘》編輯約翰.布雷迪的一通電話。幾個月前,他就想要刊登這篇文章,但不知道哪個秘書弄錯了我的地址,信不知道寄到哪兒去了。我們討論了幾處他希望我能修改的地方。我跟他說,八月左右,我會開車往東邊去;他則是希望如果我晃到辛辛那提附近,就順道過來跟他打個招呼。
那年的八月前,我決定問問《作者文摘》,能不能讓我開闢一個小說專欄。在回紐約的路上,我真的繞道辛辛那提,在一頓豐盛的午餐之後,啟程東返,並且得到一個隔月發表的小說寫作專欄。寫了五六個月之後,編輯部人事改組,專欄改為每月推出,我也就這麼一路的寫了下來。
回頭想想,我還有些狐疑,不知道當時的我,為什麼會想寫這些有關小說理念的專欄文章,琢磨半晌,只得到兩個原因:我的公司把我的工作交給別的作家,一連好幾個月,在那當口,我覺得很孤單,必須要把心思集中在工作的本質上。還有一件理由是:我在歇筆許久之後,重新開始短篇小說的創作,一個又一個的情節浮現腦海,此起彼落。我覺得這個過程很有意思,值得提筆。
我真的沒想到,也不過是談談點子怎麼跑出來的幾頁小文章,讓我就此我投下大量時間,去寫該怎麼寫作的課題。事情就這麼發生了,除了每個月的支票、開了專欄的小小自得,還有一些超乎其上、無可羈勒的有趣效果。
我不大確定,說「作家是種二十四小時工作的行當」,是不是有些迂腐(請見第十三章「作家的工作時間」),我只知道:除了實際寫作之外,我花了更多的資源經營這個專欄。不管我讀了什麼,它都會變成這個特殊磨坊的粉末。有沒有哪個作家可以用有趣的角度觀察世情,創意信手拈來?嗯。我該不該寫一個專欄討論該有哪些文學能力,才能偵測靈感呢?有沒有什麼可以用來說明的例子呢?萬一,偵測不到靈感又該怎麼辦呢?
同樣的道理,對於別的作家怎麼討論寫作,我也開始有興趣起來:他們會不會討論他們的寫作方法、會不會提供點創作竅門、或是評論這門行當的本質?我總是喜歡把東西夾在一起──但我卻老是把夾子給弄丟了。
《作家文摘》那位能幹的編輯,蘿絲.阿德金每年免不了寫一兩封哀怨的信,要我告訴她接下來的寫作大綱,期數越多越好。而我每年也都要回個一兩次信,想要讓她明白:要我畫出月球背面的地圖還容易些。經常,而且非常經常,我覺得寫完這篇專欄,就要辭去這份工作,因為我腸枯思竭,再也想不出任何像樣的主題了。但是,接下來的三十天裡,總會有個題目,附帶一個呈現的手法,冒出頭來。我於是相信,這種奇蹟總會發生。
更有意思的是:每個月固定的專欄,其實是建造了一個雙向交流的平台。從這個專欄問世之後,我開始接到流量大致穩定的讀者來信──有的是提供建議,有的是尋找建議,有的是感謝我,還有的是要求我去做一些我曾經提過或是我壓根沒說出口的事情。雪片般飛來的信件,滿載著熱情,讓我相信舞文弄墨這個行當,對我們作家來說,還是很有價值的。不管我們在商業或是藝術上取得怎樣的成就,不管我們是如漆之新,或是如鏽之舊,寫作是作家揮不去的宿命。
讀者的回饋,補充了我逐漸枯竭的專欄內容。更重要的是:透過這批信件,我接觸到了我的讀者、掌握到他們對我作品的看法。我每封信都讀,絕大多數有回,特別是那些附了回郵信封的朋友。忠言寄語智者…
這些信件可以說是這本書的源頭。好些讀者建議我把專欄內容結集成為一本書,公開發行。我沒有花太多功夫去修訂,多半是把「專欄」改為「章節」。從自成段落的專欄改為前後呼應的專著,重複的地方,也趁便刪去。我當然也改正了文法的錯誤或事實上的出入,雖然我心裡清楚,這種修補掛一漏萬,依舊會留下許多未盡之處。
有的時候,我重讀這批文章,不免覺得我不斷在重複同樣的事情。有的時候,我又覺得我的建議,因時勢轉,前後矛盾。但是,最後我還是決定保留這些枝蔓與牴觸的地方,主要是因為我認為由於時空變化、觀點不同,難免會出現推論之間的不一致。
在我創作的過程裡,有幾個人我要特別感謝:《作者文摘》的工作同仁,特別是約翰.布雷迪、蘿絲.阿德金、比爾.布洛賀以及發行人狄克.羅森瑟,他們從專欄跟讀者打照面開始,始終無怨無悔的支持、幫助我。而少了安伯書屋唐.范恩的鼓勵,這本書也終究無法問世。在業界,大概沒有比安伯書屋,更熱心支持小說創作的公司了,對於發行這類作品的信心與尊重,更是罕見其匹。
負責編輯大綱與章節安排的是安伯書屋的編輯賈雷德.凱林。由於他的慧眼獨具,看出這批專欄內在的邏輯,區分為四大領域──小說專業、學科、結構與技藝。我完全贊同他的分類。這樣的分法比我最初研擬的兩大排序法──發表日期與字母先後,對於讀者來說,可要實用得多。
在我寫專欄的時候,我不可能知道這些文字能不能幫上讀者的忙。在我個人看來,這本書的第四部分,是真正派得上用場的實戰手冊。一般來言,越是概括性的內容,越會引來大量的讀者來信。當然,讓人提筆寫信的刺激,未必等同於作家創作的助力就是了。
同樣的道理,我也不知道讀者對這本書作何感想。我只知道,維持這個專欄對我來說有多珍貴,同時謝謝你們撥冗閱覽、謝謝你們給我這個機會。
紐約市,1981年3月9日 勞倫斯.卜洛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