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一:
但想我那微帶憂傷、心思細密的散文小說家朋友
蔡詩萍
小說,迷人。小說家,多半也迷人,因為他(她)們多半洋溢獨特風格。這是何以我們形容小說家技巧時,常拿藝術用語比擬的原因。
經濟學界有個笑話:一百位經濟學者共處一室,那裡一定有一百零一種經濟學理論。
我對這笑話的解讀是:經濟學雖想為人的理性行為找到一把鑰匙,只不過這「理性之鑰」觸碰的人類思維與集體行徑實在複雜,況且,不同之經濟學家自己也是人,他們怎麼解釋人性,不免也受到自己對人性看法的限制,一百個人有一百個觀點,很正常。至於那多出的一零一觀點,或許佛洛依德會給我們一個詭異的微笑:人性嘛,哪這麼理性,不是嗎?
佛洛依德望著一群吵翻天的經濟學家,肯定這樣笑。
相較經濟學去試探理性國度,精神分析祖師爺佛洛依德則轉向非理性那一塊,潛意識幽微的深淵,被他一攪動,千年陰鬱之谷彷彿透進一線曙光。不過潛意識並沒那麼簡單,光看佛洛依德之後,包括佛洛姆、容格在內,分別重新詮釋精神分析,便可瞭解「人,這動物」,可真難認識透徹啊。
一百位精神分析專家,說出的道理,會少於一百零一嗎?
我始終認為,人類想解開「自身之謎」,就如同面對矗立於前面的大山一樣,「陰陽割昏曉」,向陽、背光各有面貌。山崖這一邊,是理性之光,山崖那一邊屬潛意識之幽暗,當各類學問都想擎起「科學」大纛,要解開人類的奧秘時,我發現唯獨小說家,不管時代怎麼變,雖然亦曾由於科學的衝擊,而出現小說技巧與觀念的爭辯,然而小說家那種近乎人類學田野調查式的近身觀察,對個別事件或人物故事的推敲琢磨,仍一如手工業師傅那般細緻而堅持,這就讓小說家的風采其實遠比經濟學者共具一堂,要有趣得多,因為經濟學者至少有相近的社群語言,但一群小說家處於一室,最直接效果與其說獲得共識重要,不如說分歧多樣,才最迷人。
至於佛洛依德呢,我根本不擔心他老人家,別忘了,精神分析的靈感,有部分還是來自佛老閱讀過的小說呢。我敢說,小說家與生俱來的眾生喧呶,絕對是潛意識最好的研究樣本。 小說迷人,小說家會迷人,正在於這條與科學分歧的岔路上。
當所有知識,都以系統化、理論化為榮時,唯有小說家徹底抗拒了「凡事都被系統化」、「一切思維都須理論化」的主流意識。套個大家都容易理解的媚俗說法,小說家就是人類感性指標的「小王子」,是人類向成人邏輯永不妥協的「彼得潘」。不了解這項小說與小說家特質,就無法突顯出小說與小說家的存在價值。
說了這麼多,對導讀林文義這本小說集《妳的威尼斯》,是有關連的。
我一直認為,小說家就風格而言,不外乎「小說型小說家」與「散文型小說家」。「小說型小說家」滔滔雄辯,講故事宛如說書人般,唱作俱佳,聽者莫不情緒飛昂,感受到小說情節起伏迭盪之快感。
相形下,「散文型小說家」則喃喃自語,低聲徘徊,粗看不易動人,一旦緊緊跟隨上其款款深情的敘述步調,自會被散文式的風采給吸引。
你若問我,舉個例吧,我會直接想到馬逵斯與普魯斯特。馬逵斯在《百年孤寂》裡,揮灑自如,把一部拉丁美洲的夢魘歷史,縮影於一座村落的荒誕傳奇裡,完全發揮「小說型小說家」的豪放氣勢。
而普魯斯特即便寫了中譯本厚厚七冊的巨著《追憶似水年華》,然全書不過是一個躺於床上的男子,娓娓道來其生命裡一些感官記憶的糾纏,簡直把「觀看肚臍」的本領發揮到淋漓盡致,是我心目中「散文型小說家」的極致。
林文義畫漫畫、寫散文、寫小說、評政治,多才多藝面貌下,仍不脫散文家的基調。跟林文義認識的朋友都會同意吧,跟他談話「既有趣也有點累」,有趣,在他隨和,生活歷練廣,加以感情豐富,聊天不缺題材。
但是,他興之所至的漫談,常常會溢出原來的路徑,突如其來插進一段新的人或新的事,拉著朋友闖進另一座花園。
這種風格,展露於林文義的寫作風格,使得他的散文非常平易近人,再小的題材都能透顯他細緻的感情與貼切的觀察。放在小說上,則可以發現,林文義擅長「主人翁一人內心世界」的鋪陳,語帶感情,百轉千迴,十分動人。
林文義顯然知道他自己「散文型小說家」的特長,所以他的小說題材,即使觸及台灣政治這類時勢,依然採取佈局相對簡單,但人物內心之告白卻必定深邃、幽杳的手法。
喜歡林文義的文字,很難不喜歡他的風格。抒情而溫婉,陰柔而綿密,多感而細緻,時而飄忽如詩,時而慧黠如漫畫,又時而力圖要掙脫自己的風格。
我甚至這樣相信,若非人生際遇,驅使林文義走進媒體,接觸政治,多談了戀愛,挫敗了婚姻,中年以後不得不逼視自己孤獨的人生圖像,那麼依他一貫之閒散,依他漫如流水的傷感程度,他的文字生命應該就停留在那些「舔舐自己傷口」的喃喃自語上了。
但林文義這幾年,轉而在小說、詩、散文的經營上,去重建「中年美學」,去臨視文人生命在文字貶值、政治凌駕一切的年代裡,是如何不堪卻又得努力掙扎的存在意義,這些都為他博得一位中生代作家該有的尊崇。
我喜歡這本《妳的威尼斯》,濃烈的感情,憂傷的觸動,敏感而容易受傷的靈魂,有點矯情卻不失真誠的小資產階級意識,為台灣小說的眾生像裡,添加了一個鮮明的註腳。
推薦序二:
哀傷是我懷中鏡
阮慶岳
這小說的基調是哀傷的,但林文義將這情緒處理得微微也淡然。
第三與第一人稱間擺盪的敘述距離,留出內剖與外觀間含蓄進退空間。小說破局多半俐落直接,中途的綿密牽引,則有著文學大傳統裡現實主義的架構,但手法切引入現代主義的明快簡約特質,二者交錯運用,顯示作者的筆法技巧,尤其在結局收尾的?然而止,清楚顯現輕小說的俐落與不語風格。
觀看人生的位置點,多半是回眸的中年男性,沉靜款款吐述著暗隱的某種沉痛,是親見到人生的寂寞與哀涼、窺視了生命本質某些荒謬與自愚,其後發出的緩慢絮語。
並不哀嘆,只是露出征忡神情,張望著。
小說裡千絲萬縷的情感,如手中僅餘紙牌,打出去又忽忽欲收回,便半空中兀自晃蕩漂流……
張掛著面具的幸福,怎樣也不願讓人識出真面目,微笑遙遙望著你我。
記憶青煙般悠悠閃現,如花開謝。
這小說是當放慢閱讀速度,以接合入作者的沉緩吐納。雖然亦可以輕鬆飛掠去,但慢讀或可看到另種語言風景,以及更重要的──片段作者略顯哀傷的心情。
這是本現實主義的小說,但這書同時讓我思索,此刻現實主義小說所面對的現實究竟為何?或者說應當面對的現實又是什麼?
林文義在現實主義裡成功融入現代主義的簡約與俐落性格,超現實的身影偶現,卻與八○年代後,華人文學界蔚為風潮的魔幻手法作清明斷離。
致意處,大約是臺灣文學頂峰的七○年代,分別是現實主義與現代主義舵手的陳映真與七等生。畢竟,從那遙遠的美好時代,兩位大師依舊緩緩向我們微笑揮手,從未遠去。 林文義寫小說定位的現實點,自然已非陳映真那樣既憂鬱又理想的某種烏托邦,也不是七等生閉瑣構築的生命荒漠,與甘美擁抱自我救贖哲思源泉的情境。
林文義抒情也浪漫的情懷,讓我們感知他其實與陳映真有著類同的內在脈動,但是現實於他卻更逼人眼耳,幾乎無從脫逃,也不容憧憬幻夢,只浪潮般緩緩一波一波襲來,並包裹人生一切。
烏托邦不再。
然而,烏托邦就是陳映真令人懷念處。因為再憂鬱再哀傷,烏托邦依舊是烏托邦。
林文義筆下的角色,人生困境迷團未能解,悠悠晃晃遙遙、無奈無悲無喜。
這或就是此刻臺灣文學的某種位置性,因大時代的夢境潰散,只能整裝入現實,有如策馬的騎士,林中左穿右切逢花逢獸,然而出林幽徑,依舊霧中飄渺不可尋。
這本小說因為書寫的誠摯與認真,以及與臺灣現代文學經典的同流呼應,讓我隱約又看見那曾有的輝煌似乎遠處來探照,並燒燃起某種薪火接續的溫暖。也讓我反身思索環繞此刻現實裡的貼人花樹果獸,真能滋養我們的體肉靈魂嗎?
以及,過往前者對那完美烏托邦的期待,與所擁有的內在靈魂哲思泉源,能再度回返湧現嗎?
許多思考,伴著小說閱讀浮露。這或本不干林文義的小說本意,但我覺得也許就正因這書的適切時代位置性,使我得有這眺望四顧的機緣。
這書的確哀傷感魂迴不去。
或者,也唯哀傷才得鑑照真實內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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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年前後
回看這十七篇小說,彷彿一夢。
似乎疏離著某種特別的心境,彼時何以執意書寫?在那喧譁、紛擾的二○○四年前後,得以靜心摒息,猶若發願般地自我允諾,以十七篇小說的形式,試圖呈現堅持的文學旅行。
文學旅行,必得絕對純淨與孤獨。我卻在現實與理想間拔河,文學自是理想的終極意念,三十七年來,以持續書寫印證且堅執不渝,若說在現實存活的條件上而言,不免坎坷、零落,但在文學創作,卻自信豐饒而美麗。
時而思之:作為一個書寫者的天命是什麼?在文學日漸蕭索,成為小眾的今天,這花費畢生心血卻少有實質收益的寂寞行業,如何為「文學作家」尋得明晰之定位?也許就是一種無以名之的深愛吧?有人說過:因為作家的心底住著一個孩子,自始織夢。那麼,文學之夢,亦只有長年持續的書寫者,方能心領神會吧?
幾年以來,似乎識我為電子媒體時政評論員多,知道我依然戮力於不渝的文學書寫的少;這是我年來引以為痛的心事。或有善意的知交,疼惜期盼我以文學為主業,別被而今只問顏色,不問是非的評論員角色耗損原本純淨的文學之心,回想昔之諍言,知交果真是大智慧。
二○○四年前後,竟然如願地完成系列短篇小說,或者正是藉之而反思、滌以潔淨。
白晝。穿行在各電視台時政談話性節目之間;新聞工作十七年,曾經熱情參予台灣民主運動的我,頻繁現身螢幕,自認秉其中肯之評析觀點,亦不免烈日灼身,明槍暗箭的耗損。
雖說不時自我提示,以文學理想之善念出發,但還是不免失之偏執或愛深責切。如今回首,不無自傷傷人,種下諸多口業,必須要懺悔以及自我譴責。
暗夜。靜坐於案前,攤展的四百字線格稿紙,彷彿就是為日間的爭論、辯證之紛擾做自我贖罪。時政評析原意在於「撥亂反正」,如劍之兩刃,亦可能在失察之間引起更負責的動亂……時而因之迷惑、苦悶。
那麼,所書寫完成的十七篇小說,毋寧自成一方明鏡,映照出自我的躁進與盲動。漸覺厭倦,那麼何以不決絕離開?只因為現實生計的卑微理由?一再地反問自己。
誠如摯愛的戀人,形之於我的詩句——
喧譁的背後,是你絕美的純淨。
醍醐灌頂般地,不由得我不去肅然深思;那是諍友般地溫厚包容與尊重,盼我全心回歸文學,純淨修身。終究所有的喧譁與爭論皆如船去水無痕,唯有文學始能明心見性。純淨以心於子夜到拂曉的小說書寫,試圖藉之洗滌白天不潔的現實耗損,猶若神啟般自我尋求一種救贖之告解。
終於,慢慢地退出時政評論員喧譁的紛爭場域,如今真正回歸文學的領土。這十七篇小說,正是在那紛擾、動亂的二○○四年前後所留下,試圖尋回純淨本心的印證。展延相異題裁,或荒謬或寫實,無非訴說一種人間的真情實意;也許置身在這因政治紛爭,是非不明的臺灣,還是堅信只有文學才是生命最美麗的安頓。
深切感謝知交蔡詩萍以及我所激賞的文學同儕阮慶岳願意為這本短篇小說集作序。因為他們的真摰與嚴謹,足以彌補這本書的缺失以及不足;還有提供封面攝影佳作的Daphne.T以及編輯者張秀明女士的出版促成,因為他們都是那般地相信——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