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是黃真伊? 文∕陳黎
誰是黃真伊?
根據我在數年前選譯的一本世界情詩選中對黃真伊作品的譯註:「黃真伊(?—一五三○),韓國李朝時期女詩人。別名真娘,京畿道開城人,為進士之女,開城名妓,貌美多才,善詩書音律墨畫,與當時文人、碩儒以詩酒交流。她的一生頗富傳奇,曾誘惑在天馬山修道成佛的知足禪師,讓他破戒;又誘碩儒徐敬德(一四八九—一五四六)不果,與之結為師徒。與徐敬德、朴淵瀑布並稱為「松都三絕」。她作有大量「時調」(可惜流傳下來的只有六首)與漢詩。作品基本上以描寫愛情為主,擅於借助自然現象,巧妙描繪愛情。藝術手法奇特、含蓄,頗類十七世紀善用曲喻的英國玄學詩派,讀後讓人回味無窮……」當時為了搜羅有特色的各國情詩,我上網找尋資料,訂購新書,遍覽(已有之)群籍,重複讀到她的幾首「時調」跟生平大要,驚為天物,即刻費心譯了兩首。適友人謝明勳同為中國文學博士的韓籍妻子張貞海女士來花蓮小住,我趕緊出示譯稿,向其請益。我記得在花蓮美侖飯店一樓西餐廳,當我脫口唸出我譯的第一句詩時,她即刻以韓語背出第二句,讓我彷彿受電擊。她說黃真伊,「韓國的李清照」,她中學老師的最愛。韓國中學課本裡選有她的詩。以李清照比,意謂黃真伊是韓國女詩人之冠,但我不解為何出身上流家庭的她會走入妓院。她的回答同樣讓我嚇一跳,至今猶然心動。
黃真伊為妓的理由眾說紛紜,許多許多年來,各種稗官野史文學戲劇作品不斷鋪陳出新的情節,其原型大致如下:十五歲時,黃真伊絕美的相貌引發鄰近一位青年對她痴戀,因階級有別,無法成真,男子遂相思抑鬱而死。出殯日,棺材經過黃真伊家門前忽然停止不能動,黃真伊聞訊,即以自己最珍愛的襦裙覆蓋其上——當天張貞海女士跟我說的是她當場脫下身上所穿的紅裙——棺材於是動了。受儒教制約尤烈於中國的古代韓國自然不能接受如此驚人之舉。黃真伊——一說因青年之死自責,一說因此事解除了與另一貴族青年之婚約——遂出走為妓。
黃真伊與鄰居青年階級有別,妙的是有的說女尊男卑,有的說男尊女卑。這都是因為她生平如謎。我的譯註說她生年不詳、死於一五三○年,我也看到其他說法,說她約活於一五○六至一五四四年(剛好是李朝中宗在位期間),或者一五○二至一五三六年。一般認為她大約活了三、四十歲,與歷史劇名女醫大長今同時代,但比她稍晚生。她出生的開城在今北韓南部,近南北韓邊界,當時名為松都,曾是李朝首都。她的父親(黃進士)屬於韓國傳統身分制度中最高的「兩班」(貴族、地主、士大夫)階級,而她的母親有說是姓「真」,出身富裕家庭,也有說是盲女,或盲人之女,屬於最低的「賤民」階級。其母是側室,庶出的黃真伊因此身分低降,鄰居青年若屬兩班,那就是男尊女卑。也有說因為其母是賤民,根據「從母法」而走上妓女之路。
據說她父親有次在路上,見橋下清澈水邊有漂亮女子在洗濯,向她要水喝,女子以水瓢分飲之,但進入其父嘴裡竟成酒,一瓢水酒如是結合了兩者,生下當代無匹之佳人。據說黃真伊從小熟知禮儀,七歲習千字文,九歲能讀漢文經書、作漢詩。從目前留下來,認定是她作的幾首漢文詩來看,她的確是漢詩、時調皆長的天才詩人。她的時調尤其讓人驚艷。
十六世紀是韓國文學的黃金時代,亦是時調作者輩出的時期。一般男性書寫的文學史裡,大詩人的頭銜總是落在幾個男性作者身上。但翻閱了幾本韓國時調選,我覺得其中最出色者當屬黃真伊。先舉當年在美侖飯店與張貞海女士連吟的那首時調為例:
青山裡的碧溪水啊不要誇耀你的輕快,
一旦流到滄海你將永遠無法再回來,
明月滿空山何不留在這兒與我歇息片刻。
這首詩是黃真伊的名作,因為詩背後還有迷人的軼聞:詩中的「明月」是黃真伊的妓名,「碧溪水」則指她所喜歡的一位李朝宗室(筆名「碧溪守」:韓語「水」與「守」音同)。張貞海女士告訴我,有一天兩人相逢窄橋,碧溪守想要躲避她,黃真伊即興作出了這首詩,將兩人的名字嵌入其中,既挑逗他也調侃他。一語雙關,情景交融,貼切坦率,堪稱妙作。一方面,青山、碧水、明月這些客觀景物被抒情地主觀化,產生一種全新的象徵性,是一首私密而媚人(來「明月賓館」開房間休息)的誘惑詩;另一方面,抽象的時間被具體空間化,以瞬間流逝的溪水比喻通過永恆自然(青山)的變動人生,是一首誘導眾生抓住時間,及時行樂的勸世詩。我讀到的故事說碧溪守是一個高傲自負,認為真正風流者是無需女性的男人。有一天,一行人鳴響馬鈴路過黃真伊住處,在樓閣盼望的黃真伊,拉上簾幕靜靜唱出此詩,讓頑固至極的儒教主義者碧溪守心旌動搖,終於拜倒明月帳下。有人稱黃真伊為詩聖,說她即興、飄逸的詩風可媲美李白。
與黃真伊並列「松都三絕」的徐敬德是當代偉大的理學家,是那個時代少見不仕的讀書人。他出身貧窮的家庭,不能接受完整教育,僅在私塾習得能讀漢文的程度。然而無師自通,潛心書籍與自然,成一家之學,為理學注入新風氣。因母親規勸,幾次應考皆列榜首,但始終不就官職。於開城設花潭書齋,講學研究,被稱作「森林中的大儒」。這個學識豐厚、人品孤高的男人,是男性征服者黃真伊一生唯一沒有征服成的男人。黃真伊反過來被其奪了魂魄。兩人結了一生的師徒關係,同遊自然,但不免有憾。我們可以從徐敬德僅存的兩首時調窺見一二:
心啊,我問你一個問題:何以你永遠年輕?
歲月積累在我身軀,你同樣地也應老去。
如果我強要跟隨你的節拍,我怕要被人訕笑。
我心愚蠢,我做的每一樣事皆蠢。
誰會到這遙遙的萬重雲山尋我?然
而風中的落葉聲讓我想起她——也許,是她。
「人老心不老」是許多天真者的通病(或通利?),碩學如徐敬德明知應該乖乖老去,卻「力不從心」,讓強烈的心跳,強烈的生之慾望左右著。真簡單而深刻的時調!第二首詩裡的「她」據說指黃真伊。隱遁山林的他,明知不太可能有人來訪,聽到落葉聲卻還愚昧地想像是伊人的腳步(啊,我颯颯的墜落聲是美麗的錯誤,我不是伊人,我是一片片落葉)。這兩首詩讓我們看到原來儒學家也是人,原來內心衝突得這麼厲害,也這麼很可愛。黃真伊有一首時調,似乎是對徐敬德的答覆:
我何曾對你不信任,對你無信,
當月沉三更,絲毫未見人到來跡象?
我怎能阻止那秋風中飄蕩的落葉聲?
這首時調的微妙在於既可視為黃真伊對徐敬德「候伊不至」的解釋(她說她不曾無信,有約必赴,但如果他沒有與她相約,怎可責怪颯然響地的落葉惱了他的胸懷?),也可視為黃真伊「候君不至」而起的苦惱(她盼望他如期出現,但直至三更仍未見蹤影,她無法阻止無情的落葉聲一而再、再而三地讓她誤以為他已來到)。真是一對互相苦惱的師徒:黃真伊欲亂大倫而解放其身,徐敬德卻不亂大倫而鬱結其身!
黃真伊之所以成為傳奇,除了貌美、膽大外,還由於多才多藝。詩之外,她在韓國音樂史、舞蹈史也佔有一席之地。她擅長演奏玄琴,有好幾闕認定是她寫的曲子被保留至今。她以絕代之姿,奔放之軀,舞弄、顛覆了被儒教倫理綑綁的男性的窘境。據說她曾自稱佛門弟子,夜叩在天馬山「知足庵」面壁十年(或說三十年)的知足禪師之門,為他跳了一段舞,像莎樂美在希律王面前跳七紗舞般,讓修道成「生佛」的知足禪師頓然知覺自己身體某些部份之不足,「凍未條」破戒。那夜黃真伊跳的舞,人稱「僧舞」,是韓國民間舞蹈中極重要之「妓房舞蹈」的代表。韓國舞蹈,主要不過手臂一抬,腳尖一踮而已,但反而困難。黃真伊誘僧的場面,至今不斷被搬上舞台,我在網路上看到韓國舞者的表演,著古代妓女鮮艷衣飾,動作簡單,姿態妖艷。
黃真伊「晚年」據說與她所愛的名歌手李士宗有過六年的同居生活,約定三年在李士宗家,三年在黃真伊家。六年後,男方期待「續約」,但黃真伊選擇漂亮地分手。這似乎是現代男女試婚的先驅。黃真伊歿年不詳。傳聞她遺言自己死後不入棺,要做螞蟻、烏鴉、鳶的餌。她的墳墓至今仍殘留著,在開城附近的長湍。
也許因為「真伊流」即將來襲,前幾天我上網搜尋,發現有上百網頁轉貼了我先前譯的黃真伊兩首時調以及注釋,但居然沒有一個標明是誰譯注的。真絕!也算是「松都三絕」外的一絕!「三絕」其實是黃真伊大膽、自信的自我讚揚,指的是朴淵瀑布的「絕勝」,徐敬德的「絕倫」,以及黃真伊自己的「絕色」。今天我們無法再見到黃真伊的美色,但透過她的詩,她的生命傳奇,透過白底黑字的紙上或電腦書寫,我們更鮮明地感知她的存在,她的魅力。黃真伊如果活在今日,從她的美貌、膽識,從她詩中顯現的機智、才能,我們可以判斷,她一定不會當妓女,絕對是好幾家旅館、銀行、金控公司的總裁(啊,陳敏薰?我們是赫赫有名的明月春風集團呢!)。
明月滿空山,何不來我黃真伊的詩裡歇息片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