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夢等著日子過
十年前的構想,三十年前的心境。完成時已離原先的構想好遠,還有許多成分沒有再添,怕是變了味,成為另一本。而我原想寫的的確是另一本。算了,故事不是自己能左右的,即使作者是我。
有個少年問我這樣一個問題:十歲、二十歲、三十歲各有什麼不同?
對我而言,十歲以後的心態都差不多,十歲以後一直處於「後少女時期」。很早就有超越年齡的滄桑感,但言行舉止始終停留在十歲的模樣。我知道有不少人覺得我幼稚,但那是唯一可自我安慰的憑藉,我和那時的我做了最好的朋友,永遠永遠。
這一切源於十二歲之前,尤其是十歲那年,至今為止我覺得最輝煌珍貴的時期。之後,頂多停留在那樣的層次,不再前進。三十多年來,除了緬懷,已沒剩下什麼。
記得童年一直在玩,哪怕很短的時間也覺得長。不是漫長,是因為充實而覺得長。在遊戲中覺得充實,是年長以後整理出的感觸,童年當然不會為了任何目的玩,更別說為了像「充實」這樣陌生的字眼了。那時玩的是什麼?花草樹葉、螞蟻蚯蚓、蚊子蝌蚪,一切容易取得的物件,在沒有人陪伴的下午,一個人悠閒自在。
那時的學校,不提倡悠哉的童年,課堂上早早要我們寫下「志願」,在那個還不知道志願是什麼的年紀。我寫過兩次,一次在八歲,一次在九歲。第一次寫的是當菩薩,但成為菩薩太難,得修行很久,第二年我放棄修行,覺得當仙女就好,雖然法力較小,可也滿足那些好吃懶做的心願了,天天乘雲駕霧,別人就會祭拜好吃的東西給你,吃剩的就分給窮人,讓大家都不挨餓;而且仙女很聰明,可以幫同學考一百分,免挨老師打……我想著那些苦難現場,喜劇性的出現一個仙女,在半空中弘法布施,然後受萬人擁戴的情景。
如今,我偶爾想起《愛麗斯夢遊仙境》(九歲時母親為我買的第一本無插圖書籍)裡的頌歌:孩童臥遊仙境中,作夢等著日子過……每當這種感覺回來,便覺得快樂無比,然而已經好久不這樣過日子了。
作夢等著日子過是怎麼一回事?我的確想不出太具體的事蹟或準則。好像一直在想像中遊歷,筆記裡畫的是自己的故事,流浪的、傷春悲秋的,全都沒有發生過。而手中的玩具始終是個自製的娃娃和一大堆花草樹葉昆蟲扮成的家家酒。那時,除了電視和電影裡的悲歡離合,我不懂得人世滄桑,只會開心地和布娃娃互扮男女主角,左手扮我,右手拿娃娃,甄珍、鄧光榮、秦漢、林青霞全在我掌中轟轟烈烈的再愛幾百場。那時,除了街頭巷尾流行的靡靡之音,我不會唱其他歌曲,關在小小浴室裡,把聽來的歌唱得哀感動人、盪氣迴腸,父親說:勝過鄧麗君,但還輸給楊燕。那時,除了拿金十字胃腸藥的罐子處處採藥煉丹、搓泥製丸,我始終沒法讓窮人吃飽、替同學考一百。那時,除了門外的巷子,巷口的零食店,我沒有太遠的地方可去……
然而十歲是個轉折點,因為我可以識得不少國字了,藉著這點認字本領,我到書店蹲著看書,看有圖片輔助說明的書,找有趣的神仙和冒險故事,取代那些成年人的複雜愛情;找旋律優美的歌曲,取代那些靡靡之音;找可口的點心食譜,抄下來如法炮製;找最漂亮的名勝幽景,央求母親帶我出遊。
就有那麼一次,我們趁著春假外出,找到我抄下的那座山,我第一次嘗到尋幽訪勝的滋味,雖然找不到書中記載的瀑布,可是看到了似乎曾淹死人的可怕水潭、樹上倒掛下來的一條條青藤和青蛇、無神無壇的廢墟破廟,還有山上的孩子。那些孩子一路跟蹤我們,手裡的彎刀一路砍,砍下了一大袋竹筍,由最年長的女孩上前搭訕,商議賣給我們:全部十塊錢。這是個好買賣,可惜太重帶不動,我們拿走一小部分,給了十元,他們很高興,圍著我,看我喝的新式鋁箔包飲料、背的花色書包,見他們好奇,我給了他們兩盒飲料,他們輪流吸啜那細細的吸管,一副珍貴心疼的樣子,好像吸的是瓊漿玉液。
我一下子有了許多朋友,我們約好,不久之後還要上山再敘。
直到夏天結束,刮了幾個颱風,大人不再有出門的打算,我的遊歷必須回到現實,都市孩子的功課愈來愈重,我得維持以往的好成績;還有,我太小,到不了那座山。
至於那些孩子呢?我害怕自己會忘記似的不斷想念他們,為女孩準備的花色書包一直擱在不醒目的地方,一直沒機會送走。
民國六十幾年的事了,人生中累積不少沒送出去的禮、沒履行的約。我找不到那座山。而山上的孩子,自然已不再是孩子了。但我仍想著那髒髒的純真小臉蛋,想著那殷切又信任的神情,有時不禁流下淚來,一種單純年代的逝去,令人感傷……
很久沒有留意春天了,一年的生活被寒暑假切割成兩段落,每年都一樣,所以過三十年和過一年兩年沒什麼區別。這是我耗費青春換來的生活,我不能有怨言。而這些漫漫的單調日子裡,春天總只是個過客,不經意便溜了。在我心裡,春天很長,而三十年很短,因為很久找不到那種充實的感受了。
想找回充實,這句話對自己而言也許奢侈,也許抽象,連充實是什麼,大概也說不出所以然,即使能回溯到什麼,也多半是成年後的重建和想像。然而,能想像總是好的,在我的想像裡,那是種純粹的單獨吧。單獨未必孤獨,也不必遠離塵囂,只要擁有一片心田,看是任它雜草叢生,或種滿獨門的祕密花草……
佛洛依德曾以孩童的遊戲比喻成人世界的寫作心境。他說,孩童長大之後已不再玩耍,經過數十載的人世浮沉,突然回顧童稚時的嬉戲,發現心境可得抒解,於是將現下的工作與之等同齊觀,終能捨棄枷鎖……有很久很久,我不再在浴缸裡放紙船了,也不再讓發條火車載著玩具熊遨遊地圖了。我也許終其一生無法過著理想的生活,但還在大費周章,以為必須耗盡一生才能得到幸福。寫下這段感受,或許是想找回自己的遊戲,又或許,只是捨棄一道枷鎖。
張瀛太 民國九十五年六月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