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家納經(一)
清盛在認識的人中,被視為是持經者、經常持頌法華經,是他幾歲時的事?
大概是保元之亂後,清盛親手斬下叔父首級時開始的吧!或者,早在他從藤原為忠那兒得知自己身世時就開始了也說不定。
此外,父親忠盛也是個信仰堅定的人。當時的時代,不問上下、尊卑,大家一心禮敬神佛。信仰,是眾人心靈的依歸。
祈禱必須表現於形式上,如捐獻錢財,建造堂塔、伽藍;以及為求成佛得道的因緣,平日裡非常盛行的寫經結緣。
寫經,大致上來說,只要有紙和筆,誰都可以寫。因此,不管男女老少幾乎都曾寫經求願,不少人就因寫經而學會識字呢!
清盛也一樣。孩提時代就不知經歷過多少與寫經有關的事。
不只是眼睛看而已,幼年時就會模仿父親臨摹書寫。而在揣摩的過程中,更多次被那虔敬的氣氛所感動。
至於清盛會想到讓平家一門上下一起茹素,書寫經文,供奉給在海彼端的嚴島神社,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從前,清盛第一次從海上看到這座有神鎮守的宮島時,當時的那份感動,正是此刻信仰的本源。不過,比這更早的,清盛還受到一位僧人靈驗說的影響。
當時的清盛還年輕,任職安藝守。奉命修築高野山的大塔。花了大約六年時間,好不容易才完成。一天,清盛為慶祝落成而上山禮拜。
沿著杉木林立的幽暗小徑,前往深山裡頭的院時,忽然前方出現一名老僧叫住清盛。老僧以莊嚴的口吻說道:
「日本國的大日如來,除了伊勢神宮就是嚴島神社。
大神宮太幽玄,你應速速前往國司所在的嚴島,獻上丹心一片」
清盛訝異。詢問道:
「和尚法號如何稱呼?」
「深山裡的阿闍梨。(註:佛教上指能教授弟子法式,糾正弟子行為,並為其模範的人」
老僧留下一句話後,就像一陣煙般消失無蹤。
清盛還以為自己是在作夢,回頭看了一下四周,四周朗朗乾坤、現實的光景。只有老僧的話語,猶如鋼鐵般硬生生敲進清盛的腦子裡。
更久以前,清盛在都大路上曾遇到一名初學卜筮的年輕僧人,告訴他父親即將臨終,不可思議的是這指的竟然是白河院駕崩一事。如今,又受到陌生老僧人的勸說。緣此,清盛相信只要守護嚴島,將來必定會受到神佛庇佑。
這時的安藝一帶,都在神主佐伯景弘的勢力範圍內。他和清盛的關係,大概是永曆元年的新春拜謁時,互相感到意氣相投。從那之後,兩人迅速成了親密友人。
佐伯的家世,據說是推古天皇時代,創立嚴島神社的佐伯鞍職的子孫。代代世襲,守護神社,嚴島神社也是安藝國歷史最悠久的神社。
第一次和清盛見面時,對於當時還是木板屋頂的本宮、外宮、和擁有五十間以上的神殿屋舍。佐伯親自帶領,為清盛一一介紹。當天夜裡,更在一間面海的房間裡設宴款待。
時序是初秋的八月,晚風徐徐吹來。就在清盛帶著幾分酩酊醉意時,出現一群巫女(註:在神社裡服務的未婚女性)。隨著神樂、田樂載歌載舞。那是平日看慣宮中粉黛的清盛從未見過的風情,簡直猶如天女般美不勝收。
半夜時,在清盛的寢房裡,傳來輕微衣裙摩擦的聲響。出現了一名女性。
「非常冒昧,請讓我留在您身邊陪寢。但願您會喜歡。」
說著,優雅地伏首行禮。
清盛藉著紙燭光仔細瞧了對方,果然又是讓人眼睛一亮。不論外型、言談或舉手投足間都流露高雅氣質。清盛覺得不可思議,問道:
「你是哪裡的女子?叫什麼名字?」
女子微笑回道:
「我是一名內侍。」
「先前巫女們舞蹈時,你也在其中嗎?」
「不,我不擅長舞蹈,所以才來伺候您。
這裡一到滿潮時,海浪的聲音常常會讓人睡不著覺。因此,佐伯大夫才要我過來侍寢。您可以將頭枕在我的膝上……」
「原來如此啊!以膝為枕聽海潮音,是嗎?」
清盛這時約四十三歲。正是男人的盛年時期。異地相逢的美女,不過是旅途上的慰藉吧!
這位女性,在當時二十名的內侍中,不僅最美麗,也是最深思熟慮、出類拔萃的女性。所以人們才會以地名為代表,稱呼她為嚴島內侍。
她似乎也受到佐伯景弘的喜愛,每回景弘上京,一定同行。不過,從這天起,她顯然傾心於清盛。清盛一生中,拜謁嚴島共有十次,每次都是由她帶路,並幫清盛打點周遭一切事物。
嚴島內侍沒多久懷孕,知道這事時是長寬二年。
清盛從永曆元年的新春朝拜以來,就沒再上過嚴島。這麼算來,內侍是上京時,與清盛短暫的相處而懷上孕的。可是,每回上京,她一定是跟隨景弘身邊,兩人也下榻同樣的宿所啊!
景弘前來告知時,
「大人,這真是喜事啊!」
景弘一臉喜色地說著,清盛內心卻倒吃一驚,但他並未形於色。
「是啊,這可是大喜大慶的事。
請您轉告內侍,請她要保重身體。」
隨著祝賀的言辭,清盛照例也給了些許沙金做為賀禮。
雖然沒有人說內侍是景弘的女人,但怎麼說呢?那是只有一起過過夜的人才有的直覺。清盛內心多少有些畏縮是事實。
再說,安藝國首屈一指的嚴島神社,平日香客絡繹不絕。對於進獻鉅額的富豪,通常也會讓巫女們陪侍一晚。
其中,自然也會有人指名要才貌出眾的嚴島內侍吧!如此一推想,讓內侍懷孕的人,實在很難確認。
佐伯景弘前來告知時:
「那真是我的孩子嗎?」
以清盛的為人,這樣的話是絕對說不出口的。
這種情形下,如果清盛成了逃兵,或以懷疑的眼光提出質詢。很顯然的,景弘的心必定會離他遠去。
在避孕知識和墮胎技術都缺乏的時代,男人最怕的就是為了一時興起,而讓女人懷孕的事。而清盛的心胸廣闊,也顯現在這地方。這也是他能得到平家一門最大信賴的原因。
何況,在父親清盛的名義下,多一個人存在,平家就多一份勢力。清盛目前有兒子七人,養子三人。女兒在時子身邊長大的有五人。留在生母身邊的也有兩人,總共十七人。就算再多出一人,也是多出一份力量,不會成為累贅。這是清盛對事情的看法。
不過,話雖這麼說,生下來的孩子要如何處置?還真是令人頭痛的問題。
這種時候,清盛只有找比乳母之子還親的盛國商量了。清盛拍著脖子,將事情始末告訴盛國。盛國也陷入苦思。
「對方雖然是巫女,也就是遊女的意思,所生的孩子自然不能公開於世。」
「不,不能這麼說。盛國,
讓一個弱女子扶養一個父不詳的孩子,是多麼辛苦的事。
我不能讓嚴島內侍遭遇這種慘境。」
「大人、您還是一點都沒變,那麼多情。」
盛國說著,雙手交叉胸前。過一會兒,拍著膝蓋說道:
「我想到一個好辦法。
將內侍小姐賜給我兒子盛俊。如何?
如此一來,肚子裡的孩子就可以以盛俊孩子的名義被扶養。
這辦法應該行得通。盛俊現在已經有一個妻子。如果大人再賜給他一名妻妾也沒什麼好奇怪。」
盛國提出建議。
這個例子清盛比誰都感受深刻。去世的白河院將自己的母親鶴羽下賜給父親忠盛的事實,曾讓自己痛恨不已。但仔細思考,此刻按照盛國所提的建議去做,對內侍本身來說毋寧是最好的選擇。
這是因為根據「嚴島社頭法度」,巫女若懷孕,第七個月就得停止社裡的工作。到那時候,就可以由內侍的丈夫、也就是盛俊來照顧,讓她能安心生產。
清盛也透過盛國向盛俊拜託,希望他能將生下來的孩子視為是清盛的孩子而扶養他成人。
這事情的經緯由景弘傳達給內侍知道時,
「我只是個微不足道的女人。承蒙大人垂憐,賜我為左衛門尉盛俊大人的妻子。此恩此情感激不盡。
將來生下來的大人的孩子,不論是公子或姬君,我必當以平家的一份子好好教養他長大成人。」
內侍說著,雖未流淚,卻紅了眼眶。
聽到這事的清盛也語帶哽咽地說:
「是嗎?
內侍實在是個明理、賢慧的女人。我還以為她會怨我呢!沒想她反而感謝我。」
說完,清盛沉思了片刻。
這之後,常寬二年的秋天。內侍在清盛贈與的一棟屋舍裡,平安生下一女。這女兒就叫御子姬君,健健康康地成長。十七年後,也以平家一員的身份負起任務。
話題轉回清盛向嚴島神社納經一事。永曆元年,清盛因新春拜謁而留在嚴島時,景弘或者是內侍就邀他證明對神明的一片赤誠丹心。這大概就是引發他寫經的動機吧!
返京後,清盛最先來到的就是駿河國的久能寺。
這裡不久前才收藏了鳥羽法皇供奉的一品經二十六卷,傳說是世上最美的裝飾經卷。
當然,寫經沒有公開。清盛這時的官位是正三位右衛門督、名列參議。他透過駿河守的幫忙,才能私下得見。
所謂一品經是指法華經八卷二十八品中,一品一卷地臨摹書寫。通常是追思祭拜時,眾親戚聚集,用來結緣的多。
久能寺經,據說是清盛年輕時,傳聞待賢門院將出家,而事先為其逆修(祈求生前成佛)所供養的一品經。
永治元年的秋天,法華經二十八品的四要品(方便品、安樂行品、壽量品、普門品)裡,由鳥羽法皇先挑選壽量品。其次,皇后待賢門院挑選譬喻品第三。接著,女御美福門院挑選提婆品第十二。像這樣,順著位階,每人各自挑選一品書寫。聽說當時發願結緣的共有二十六人。每人一品一卷地共同完成。
說是聽說,那是因為久能寺打開寶藏讓清盛閱覽時,經卷已有欠缺。但當清盛接觸到待賢門院的譬喻品時,還是興奮得全身顫抖。
書寫的文字,通常不是本人親筆,而是請善筆者代寫。這譬喻品也一樣,還是無法看到待賢門院的親筆字。不過,打開經卷的那一瞬間,讓人心頭一驚,這就是經卷嗎?它竟是如此美輪美奐的裝飾品。
由紫、紅等各式顏色的染紙,或淡或濃地暈染開來。再以其為底紙,上頭輕輕灑上金銀的切箔、細砂、芒草。顯得格外燦爛奪目。
這應該就是所謂的佛國淨土吧!清盛不禁雙手合十。
也就是這時候,清盛決定振作,要寫一部不輸給這裝飾經的一品經。
他更想將這份感動炫耀給在知識上,自己一向不如的邦綱聽。一天晚上,兩人邊喝著酒邊聊著,邦綱卻絲毫沒有驚訝的表情。
「這麼看來,鳥羽院是格外喜歡裝飾經。
我也是偶然的機會目睹過而已。其他,像神護寺傳來的一切經,也是院的敕願,以金泥文字書寫。
還有高野山收藏的荒川經,是美福門院為鳥羽院所寫的經。聽說封面的藍色紙上,描繪著寶相華唐草。封面的裡面,則是釋迦說法圖呢!
不過,這些說到底都只是經卷的裝飾而已。久能寺經會這麼華麗、優美,一定是以待賢門院為主所書寫的關係,才能夠有此高雅的裝飾。
說到這,清盛大人,
這次您發願納經,不如就參照源氏物語繪卷如何?至今可是沒有比這個繪卷更秀逸的作品。您若完成,一定要讓我拜見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