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秘的推拿師

很久以前，千里達有個象頭神∕莊裕安

　　如果你在千禧後一年，沒有因為諾貝爾文學獎好好認識奈波爾，現在倒是不錯的機會。《神秘的推拿師》是奈波爾第一本出版的書，一九五七年他才二十五歲，說真的，還有點乳臭未乾的況味，你應該不會抗拒他的內容與技法。奈大師二○○一年得獎，隔年便推出應景電影，《神秘的推拿師》是唯一被選拍成電影的作品，改編的班底是以《窗外有藍天》、《長日將盡》、《莫利斯的情人》為台灣影迷熟知的老搭檔，詹姆斯?艾佛利與伊士麥?馬燦。

　　如果你喜歡情節豐富的小說，這應該是奈波爾比較靠近Ｅ.Ｍ.佛斯特與石黑一雄的一本。如果你滿了解奈波爾，那請你幫我檢查有沒有說錯，我恐怕得為新來的讀友從千里達說起。我們俗稱的千里達，一九六二年正式獨立為千里達與多巴哥共和國，這是加勒比海兩個島嶼的名字。一九五六年千里達脫離英國殖民，開始實施內部自治，而我們的小說結束於一九五四年，你得記住這個民主黎明前的時代背景。

　　小說裡說故事的「我」，就是奈波爾本人。故事剛開始，奈波爾還是千里達踢足球傷腿求醫的初中生，小說結束時，他已經是英國牛津等著拿畢業證書的大學生。這裡，我們要提一下奈爸爸，因為他在小說進行中的一九五三年過世，積勞成疾得年不過四十七歲。奈爺爺是印度移民千里達第一代，雖然父系屬於婆羅門階級，但家道中落，奈爺爺賣身為契約勞工，換取全家遠赴拉丁美洲的盤纏。

　　奈爸爸是個爭氣的窮小孩，他沒上過多少學，一直跟在父親身邊做工。但他憑自學本事，不只成為舞文弄墨的記者，還寫過小說，在他死後二十幾年才父以子貴於英國出版問世。小奈波爾童年時，常聽父親為他朗讀狄更斯小說，十一歲就篤定將來要當小說家。當年，最有出息的千里達中學生，莫不以到英國念大學為志業。奈波爾高中畢業那年，爭取到全國僅有的四名公費留學生，如願進入牛津攻讀英國文學。

　　奈波爾沒出國前，滿腦子嚮往英國的進步繁榮。他曾以為一踏出國門，就不再返回這個只有百萬人口、八成是印度與非洲工人的窮鄉僻壤。沒想到抵達牛津，他還是覺得這只是所二流大學，可見他身上帶有多麼濃厚的叛格。奈波爾出國後很想念家鄉，尤其遭逢父亡變故。牛津畢業後，奈波爾立志要當小說家，他的前四本小說集，《神秘的推拿師》、《艾維拉的一票》、《米格爾大街》、《畢斯華斯先生的屋子》都以千里達為題材，最後一本尤其以亡父為原型，允為此時期代表作。奈波爾表示，這四本描寫千里達的作品，是獻給在天之父的祭品。一九六一年奈波爾獲得千里達政府的贊助，展開他在加勒比海西班牙殖民區的訪查，乃至第一次履及印度，那又是另一段旅行文學與文化批評的起頭。

　　在《神秘的推拿師》之前，奈波爾寫過三本沒人要出版、以千里達為背景的小說。由於一心一意想專注文學創作，畢業後他僅只充當英國國家廣播公司加勒比海部門的通訊員，兼寫零星的書評書訊稿子。他在《神秘的推拿師》這本長篇處女作裡只充當演引言人小配角，真正濃厚的自傳作品見諸以後的《抵達之謎》。《神秘的推拿師》致力描寫題旨那個鯉魚躍龍門的推拿師，我們對當年千里達政經情勢雖不熟悉，但相信此君在彼時應該是呼之欲出的大人物。作者甚至指出他在哪一年獲得大英女王授勳，哪一年代表國家出使聯合國。

　　奈波爾曾經跟薩伊德有過政治觀點對立的論戰，在關心第三世界的諾貝爾獎作家同行摩里森、葛蒂瑪、葛拉斯、大江健三郎眼中，他是立場偏頗的異類。他對第三世界經常懷有不友善的態度，但因為印度與拉美雙重出身，儼然獲得言論免責權。因此，在九一一事件後，他會獲得諾貝爾獎，一時跌破專家眼鏡，但也顯示這個獎有選擇「政治不正確」的勇氣。我們還難忘奈波爾的率性，當年桂冠小說家是如何說出「感謝妓女」的真心話。

　　二十五歲的奈波爾，未必全然謀合他後來更成熟、但也更兩面不討好的右翼政治觀點。但閱讀這本小說前應該了解，年輕小說家對祖國曾有恨鐵不成鋼的怨歎，一度想此去不回頭，但又無法全然割捨親情羈絆。幸好，年輕作家的政治理念還不圓熟，因此更能專心經營純粹小說藝術，專心於一本千里達版的《阿甘正傳》或《阿Ｑ正傳》。因為青澀，我們才能讀到更乾淨的文字，有別於後來他批判黑暗印度的冗長窒悶。

　　我不知道年輕讀友對戒嚴期的鄉土文學有多大興趣，閱讀《神秘的推拿師》時，一直浮現幾個名字，黃春明、王禎和、洪醒夫、宋澤萊，不，應該是戇欽仔、臭耳郎萬發、黑面慶仔、大頭崁仔。當然，這樣的比附似乎不夠精確，我想還要加入後來政論漫畫家CoCo的辛辣幽默風格。不過小說發生的地方好像比宋澤萊筆下的打牛湳村複雜一些，那是在千里達名叫西班牙港的首都，但完全是印度式情節。男主角的名字蓋內許，在印度是個聞名遐邇的名字，就是濕婆神的兒子、我們經常看到的象頭人身，是印度教創生與破除障礙之神。

　　印度教裡專門幫人解決問題的蓋內許，神像缺一顆右門牙。據說印度最偉大的史詩《摩訶婆羅多》由廣博仙人口述，經蓋內許筆錄而成，內容有關婆羅多王朝及後裔的故事。廣博仙人說起故事又急又雜，蓋內許繕寫時突然折斷筆，根本來不及找替代，只好趕緊敲下門牙蘸墨水，幸好祂的門牙是象牙不是人牙。我們這個千里達的蓋內許，少年時代也是一個嗜書蟲，一心一意想寫出一本書來。我們以為他會寫小說或散文，一如我們心目中對作家的印象，沒想到寫的竟是象頭神般的二手傳播，書名就叫做《印度教問答一○一》。

　　這樣一本像應付升學考試、電腦、烹飪、園藝的工具書，或是寺廟教堂供人免費取閱的宣教手冊，竟然塑造出一位絕代心靈大師。古老印度巫、醫同源，所謂「古魯」那種印度教導師，活生生複製於二次戰後千里達小城。我們看到奈波爾一開始就用一場葬禮跟一場婚禮，把讀者引入十足的印度異國風味。伊士麥?馬燦改拍成電影時，當然不會忘了把婚禮那段拍出寶萊塢的歌舞風味。

　　我們會對千里達的印度推拿師陌生嗎？未必。一九四○、五○年代，台灣多的是「王祿仔仙」、「尪姨」，這種介於啟蒙者與通靈者的巫醫，現今還活躍在有線電視台談話性節目。記得童年，一有頭燒耳熱不適，一定可以喝到一瓶摻鹽的沙士，然後早早洗澡，上床悶出一頭大汗，第二天乖乖去上學。偶爾也會到中西並濟的程度，早上先去小兒科挨一針，下午再找收驚婆、床婆祭一祭。

　　至於，這樣的人怎會崛起政壇？我們這個選舉柱仔腳多過馬路邊電線桿、曾經把三級貧戶捧上一國之尊的島嶼，斷然不會覺得蓋內許平步青雲的方式有多稀罕。我們只會懷疑，蓋內許怎麼沒買票，他打擊對手的方式真斯文，怎沒想到割喉割到斷？更不可思議，在他政治生命早期，還會出版《罪惡的歲月》這種懺情書，幸好出版社一年就倒閉，書也一年就下架絕版。

　　幸好，那些不識相的英國人，只給奈波爾輕嘗兩、三年退稿的苦頭。《神秘的推拿師》不只銷售不錯，還獲得「萊思紀念獎」，更早寫成的短篇集子《米格爾大街》才能搭上出版順風車。英國人當然要喜歡這本小說，它根本就是典型「狄更斯風格」，孤兒奮鬥過程夾帶時代變遷風俗紀實。印度人也應該感到欣慰，現代蓋內許的個人辛酸與成功，終於呼應了婆羅多王朝神話，他的摩登王朝威嚴還遠征到千里達國會與英國王室；然而三代之前，婆羅門祖父還賣身為奴。至於忙於二○○八大選、股市上萬點的台灣人，倘若厭煩現實的政黨惡鬥與空頭支票，不如來看看這樁充滿清新與諧趣的推拿師成名史。

（本文作者為作家、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