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比尋常的一天
滿臉鬍渣、一頭亂髮配上全套皺巴巴的運動服——星期天一大早,就以這副德行打著小鋼珠的三十七歲男人,只有一句話來形容最貼切。
一無是處。
和我交往時,他是那麼英挺俐落。修長的身材,帥氣搭配簡約又有質感的服裝,還散發著一股甜中帶苦的雪茄味。不過,若是因此就覺得可以形容他現在是「散發著落魄的哀愁」,那可就大錯特錯了。駝著背,嘴巴微開,優閒地享受小鋼珠的樂趣,這副邋遢蠢樣才是他的真面目。
他不是墮落到這般田地。他本來就是這種男人。
我則是身穿寬鬆夾克配上褲裙腳踩運動鞋。會做這身打扮,就是一心一意要追蹤逃掉的他。我進入店裡假裝找人,小心翼翼靠近,然後單手扳住他的左肩。他不明就裡回過頭,凝視我兩三秒鐘後,發出了開心的一聲「喔?」還露出特大號微笑。這個笑容如果定格裱框起來,大概可以下個「超級happy」的標題。他的臉蛋本來就長得十分悠哉,找不到任何陰影或抑鬱那類深沉的魅力。大家都會對這張臉卸下心防。我也曾是其中一個。
「幸惠!看起來精神很好嘛!哇?真是奇遇耶。兩年沒見了?」
「錢。還來。」
我的臉色很難看。我想說的也只有這一句。
「一見面就突然來這招?我會還啦,當然。我有說過會還的啊!不是答應過妳了嗎?」
友朗一付泰然自若的模樣。他是個不論何時都泰然自若的男人。現在也一樣。被我看見身穿運動服的樣子也完全不會不好意思。不是一個可以用常理對付的人。我加重語氣。
「有錢玩小鋼珠,就還錢來。」
周圍的目光集中過來。一個頭上綁著INCOME布條、身穿條紋襯衫、打著紅領結,一身頗妙打扮的年輕店員津津有味看著事態的發展。
「幸?惠?,這麼突然我沒辦法啦!」友朗依舊笑嘻嘻的。我稍微壓低聲音,讓他知道事情的嚴重性。
「不還錢來,我是不會離開的。」
「什麼?但是……」
「我手上還有借據。要不然,在這裡把事情鬧大。叫警察來我也無所謂。」
友朗臉上的笑容消失了。他凝視著我的眼睛。
「幸惠好像是背水一戰耶。發生什麼事了?」
「……還錢來。」
2
拜託借我五十萬——友朗對我說。那是兩年前的夏天。
那時我和他交往了半年。友朗是個溫柔風趣的男人,我大約享受了兩個月像戀愛般的關係。但是,很明顯,他同時和別的女人交往,而且人雖風趣,卻不可靠。可以說是個不太光明磊落的男人。所以當我交到更誠懇的男友後,他就成了在我鬱悶時候請吃飯、逗我笑的備胎男友了。說真的,當時我的人生一帆風順。
我那時候認為,幸福和遠大的夢想或野心無關。我能力不特別優秀,頭腦和外貌生來也只是低空掠過的等級,所以只要能過和一般人差不多的生活,就算是成功了。高中時我就這樣下定決心。我所夢想的,只不過是結婚前住在不太差的大廈裡,體驗隨心所欲的單身生活罷了。從私立女中直升短期大學,畢業後進入綜合建設關係企業尾端的公共建設營造公司,我的夢想就快速實現了。
一九八八年就職。在泡沫經濟的全盛期,營造承包業的景氣很好。我只需要享受繽紛的OL生活。和同事相約吃午餐,回到公司在廁所邊刷牙邊八卦,感覺和女中時期沒什麼不同。當時真的很開心。我自覺對工作沒野心,凡事只要開心就好。我二十多歲就體悟到,只要認清自己的斤兩,要得到幸福是很簡單的。而當時我還認為,到了適婚年齡,就像蜜蜂在花邊聚集、雄蛙追逐雌蛙,向自己求婚的對象一定會自然湧現的。
但是我的異性緣卻不怎麼好。類似外遇的邀約不少(偶爾會出於好奇赴約),但是不曉得為什麼,單身男性卻不會注意到我。辦公室戀情沒啥指望,為了增加認識異性的機會,也藉由女性朋友的人脈參加聯誼和露營等活動,但是依然沒有任何火花。明明和我聊得很投機的男生,卻在我不注意的空檔和別的女生消失了。而相親時總是剛好被有好感的對象拒絕。
我絕對稱不上美女,但也不是醜八怪。只不過,以朋友們的話來說,「個性好像很陰沉」,也被人形容成「冷淡」。聽到這種形容,我常覺得「有嗎?」的確,我不太健談,也會察言觀色之後再決定自己的態度。沒有個人的意見。也覺得內斂要比表現自己來得有利,因為這樣就不會誤踩別人心底不知埋在哪裡的地雷。也許這種過度小心翼翼的態度,變成「灰暗」「冷淡」之類的城牆,使男生避而遠之吧。總而言之,我就在不被任何人愛的狀況下堂堂邁入二十八歲,陷入嚴重的沮喪。事情不該是這樣的。我到底哪裡不好呢?我該怎麼辦?我想要怎樣呢?什麼都沒答案。活著是一件痛苦的事情。
就在那時候,我遇見了友朗。是在友人餐廳的開幕酒會上。
我害怕人潮聚集的場合。總是害羞地躲在角落,一邊啜著酒,一邊暗自盤算「有沒有好男人啊」「會不會有人跟我搭訕呢」,就這樣扭捏地打發時間。這時候,有個男性像隻花蝴蝶般在店裡各處談笑風生,看起來十分爽朗愉快。只要他一加入,那附近好像就亮了起來。我凝視著他,並不是覺得他有魅力,而是一陣羨慕:「能夠那樣和所有的人相處融洽,被大家接納,真好啊。」就在這時候,他似乎感受到我的視線,轉頭向我一笑。那個笑容讓你無法不露出微笑回應。是一張訴說著「超級happy」的臉龐。
他靠過來,做了簡短的自我介紹,稍微聊了一下。那就是友朗。好像經營一間資訊服務方面的小公司。解釋了一堆投創企業跟通訊系統這樣那樣的事,我聽不太懂。然後他又講了一個餐廳老闆從前迷糊的往事,逗我笑了出來。他討好地說:「妳的笑臉真美,真想再看到妳的笑容。」
我打開天窗說亮話:「嘴巴上這麼講,結果真正會來約我的人,可沒半個呢。」「什麼?」聽到友朗這麼反問,我便決堤似地傾訴自己沒有異性緣的難過和孤單。友朗雖然很溫柔,整體感覺不錯,但是並非會讓我心頭小鹿亂撞的類型。所以在他面前不需要裝腔作勢,能夠坦然釋放自己不光彩的那一面。
友朗說:「異性緣佳和被愛是不一樣的,幸惠。」(才認識就叫我幸惠,其實讓我很開心。)
「我認為,男生是出於本能會想追求外型漂亮的女生,但那不是愛。所以異性緣越好的女生,反而越難獲得真愛。而且,絕對沒有人一輩子都不曾被愛過,所以妳不要無謂地著急喔。連續劇裡的戀愛,就是因為現實中不存在,才會編成連續劇啊。如果幸惠想要聽男生說『我喜歡幸惠』『我會守護著妳』這一類連續劇台詞,我現在就可以對妳講喔。」
我說我想聽,友朗便微笑著注視我的雙眼,用只有我聽得見的聲音說:「幸惠,我喜歡妳喔。從今以後我想要永遠待在妳身邊,守護妳。」
我噗哧笑了出來,友朗用指尖拭去我同時泛出的淚滴。於是我像被誘拐了似地離開餐廳,到大飯店而非賓館開房間。結束後還依偎在他的臂彎裡傾訴。雖然不是第一次和初識沒多久的異性上床,但從來不曾像這樣,話題完全繞著自己打轉。友朗具有這方面的包容力。臨別時我不抱希望地問:「我是有異性緣還是被愛呢?」友朗慎重地回答:「是被愛啊。我愛妳,幸惠。一見鍾情,真的。」我非常開心。直到這時刻,我才體會到自己渴望這種虛幻不實的甜言蜜語。
每次見面時,他都對我很溫柔,而我也隨著有所轉變。主管和同事都說,我似乎心情變好了,會露出「有點happy」的笑容。有人問是不是有男朋友了?我愛面子地微笑帶過。沒想到,可以稱為男友的對象真的出現了。
(待續)
人生的路並不容易。這個世界上充滿討厭的人,然而夢想和希望就像北極星一樣,只會在遠處閃爍。
我從七歲起就這麼認為。我是一個極度彆扭的小孩,不愛講話,總是在看書。因為書中的世界比現實生活有趣多了。
小時候還喜歡看搞笑節目。當時有很多現場轉播的表演,電視常播映《脫線斗笠男》或是《泡泡假期》之類的喜劇節目,到現在還常聽人提起(沒錯,我是有點年紀的人唷)。我是個彆扭的小孩,所以只有看這些節目的時候才會笑。一笑就開懷。因為發笑,那個彆扭鬼漸漸轉變成一個不怕丟臉的開朗女。
不過,人生的考驗很嚴峻,社會是殘酷的。長大之後,挫折不斷。雖然也有開心的時刻,但是灰暗的日子佔了多數。而帶給我慰藉的,是田邊聖子老師的幽默小說、桂枝雀的落語,以及和氣味相投的朋友,憑著獨斷與偏見去評論時事世態的暢快。只要想起有趣的話題,就會忘記不開心的事情和寂寞的心情。於是,試著把腦海中浮現的故事寫下來,一讀之下,發現很有趣。想想近來寫幽默小說的作家愈來愈少了。現在輪到我出場了。就這樣下定決心。好不容易漸漸能寫出一些不只自覺有趣,而是大家讀了都會發笑的故事。而且是屬於苦中帶甜的成人口味,讓人會心一笑,又有些感同身受。身為與二十一世紀同時誕生的新世紀幽默作家,我,在此宣言。只要打開本書,您就會HAPPY喔!
購買本書的諸位,謝謝啦。平安壽子,打算在這個業界好好發展。需要您永遠的支持。對於正在書店翻讀後記的您,我不說啥難聽話,但請一定要買回去讀。空手而回的話,就太不夠意思啦。拜託囉。
二○○一年三月吉日 平 安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