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懺情書》不是供獻給大多數的讀者看的。這?沒有伍寶笙,祇有我和她的化身,殊青絮絮不停地說話。這?也沒有小花豹,卻跳出一條蒼狼,一口把我另外一個筆名:鹿樵,咬死了。自這一個觀點來說,出版這本小書的心情與出版《未央歌》或《人子》時的心情完全不同:通過那兩本書,我希望能夠與許多讀者接觸;印行懺情書祇是為了與少數喜歡文藝的年青朋友談起話來方便。這?面所收的文字多半是我十九到二十歲那年寫的。最晚的兩篇成於大學畢業之後,放在這?好襯托出來其餘各篇中那種成年以前的心境與情操。那種又倔強、又執拗的情操,把人生經驗擒捉過來,交付給至真無私的感情來審判、發落!
因此,《懺情書》是為了給今日那個年紀的年輕人交換寫作經驗才印的;所以是一本為了少數,又特殊的讀者而出版的書。話雖然是如此說,我可是一點也沒有甚麼教人怎麼寫作的意思。我自己從來不相信寫作可以教,也從來不愛看談論寫作的文章,當然不會作這種事。年輕的朋友問起寫作的經驗,我總是說:寫作沒有一定的法則,各人有各人合適的方式。不過作準備的時候,除了勤讀好書之外,要勤思、勤寫。換一句話說,就是寫作不在談,在寫。這?所整理出來的文字,就是我當年所想的,跟所寫的。
《懺情書》的材料採自兩本稿本:「藍紋」同「黑皮書.三」。這兩個名字都是順手拈來的。藍紋就是用藍墨水寫的文字,黑皮書是因為這種筆記本子的書皮是黑顏色的。藍紋?收了些半生不熟的文稿,除了﹁掘壕者之歌﹂一篇在一個似乎是叫做﹁抗戰文藝﹂的雜誌上發表過之外,其餘的在寫時都沒有發表的意思。黑皮書有許許多多本,是我記雜感的日記,平時都是慎密收藏難得給好朋友看一頁半頁,更不用談發表了。兩個本子事實上都是一樣的黑書皮,藍墨水字沒有分別,祇是與從前毛筆,或綠墨水、紫墨水的稿子有分別而已。這些順手給稿本起的名字,也就是那麼一回事罷了。
《未央歌》、《人子》好像是上了桌子的菜,這?的文字還都是廚房?剛動手,或是尚未盛出來的喫食。拈來偷嚐嚐,也不致喫壞肚子,可是別嫌味道不對口。發表的作品好比一盤紅燒魚;藍紋就是那去了鱗,填了薄薑片,浸了料酒的鯉魚,或是黃花魚。黑皮書就是那剛自菜市場上選來的河魚或海魚。至於那象徵真經歷、真人生的活魚呢?它始終未曾離開時間的洪流,一直在宇宙的汪洋?,同一切經驗一樣與宇宙永在。用甚麼釣 ,或是漁網;文字、音樂,或是舞蹈,都捕捉不了的。
我的生活,你的生活,全人類的生活,所有的生物、礦物的存在,都同在一起。你不甘心,你生氣,都沒有用,還是分他們不開!
說到這?就容易了。《懺情書》就是我準備後來寫作的一個練習簿,也可以說是《未央歌》同《人子》的一個素描小冊子。其實後來動筆寫《未央歌》的時候,心上也祇是試一試寫一個長篇。再進一步說,直到今天,我每次提筆仍是一片試驗的情緒:總是高高興興地,覺得好玩兒才寫,沒覺得有太大的關係。別人批評了,我常常覺得他十分有理。寫得不好,下次再試。
有人告訴我,他喜歡看呢,我也就喜歡起來,就想多找些出來或是再多寫一點給他看。不過若是督促我多寫或是快寫,我就怕寫得潦草,就憂鬱起來,就連思路也乾枯了。
平時我心境好時,寫起來成篇下去,很少修改,寫得飛快。
那麼當年我所想的跟所寫的都是甚麼呢?我所想的跟我的經歷同所讀的書有很密切的關係。那時,同今日,我一直覺得甚麼經驗都有他可寶貴的一面,不論適意與否;無論甚麼學識,尤其是自然科學,都有應該知道的成份,都比專攻文學能助思想。藍紋中所寫的是挑選過了的,所要試燒的一盤菜不是大雜燴,是紅燒魚。是鯉魚、不是黃花魚;是河魚、不是海魚。
黑皮書的範圍廣些,考慮的問題多些,藍紋談的是情。
我自小很重情感,上了學了又發現家庭之外的友情。跟許多同時代的人一樣,我們不能明白為甚麼,男孩子同男孩子之間就是友誼,同女孩子之間就是戀愛。若是不肯接受這個,那就不能有來往。
在那個年歲,戀愛實在有些準備不足,結婚更談不到。可是不但是同學們的父母、家人、保護人把這樣的男女同學關係看成天經地義,就是一班同學們自己也接受這種看法。大家整個不分析自己的情感,鬧得兩個人初一見面,便如火車的掛 一樣,若不是沒有擺好,撞了個火花迸裂也掛不上;就是一撞就 上,分也分不開,無論性情,興趣合適不合適,祇要一個是男的,一個是女的,就 在一起,天南地北,走他一生。
很多,很多人就這樣也過得很好。(也許還是不及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妥當。)
不過也有很多實在是一同受罪,沒有怨言的。若是有怨言,或是抗議了,所得的幾乎祇有批評,沒有同情。
我那時覺得友情美極了,戀愛想必是更美。但是在不能確知之前不願冒冒然走進去。戀愛兩個字好像帶著極高的電壓,把附近的大氣都電化了!我知道我還受不起那麼大的電能,不敢去引它,可是偶爾有對象可以在說話或寫信、寫文章時用上這兩個字,那觸覺就簡直是神聖的,是天堂的!
這種力量叫我一直對我的女朋友們十分敬重,她們也都重視我。我深信我們的關係有這麼美好,因為我們一直都是好朋友,從她們的愛護?,我快樂地長大。我也愛護她們。
可是那時一般的情形卻不是如此。越是貪慕一個人,越在談話中要挑剔那個人的短處,更不用說吐露自己的真情了。其實多一半的時候自己也鬧不清自己的真情是甚麼。寧可在同性的同學中亂講亂鬧,見了自己想見的人,就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所以那時候我們男女同學間的空氣實在有些緊張。有勇氣的,或是無知的,或祇是高高興興地去接觸,來往的,常常要令人不敢正視,或是受到批評。至於敢公開的說他們是朋友,不但不準備結婚,而且有別的朋友,那就真的要被人認為﹁不好﹂了。因為那時﹁做做朋友﹂就是﹁快訂婚了﹂的意思。而訂婚、結婚則是好的。這些都是我到今天都不願意多談的話;也許已經說得太多,也許說得不公平。總之,既不願說,必不能說得得體。
我願意想,願意說,願意寫的是那時的愛慕的心境,那對美好事物的驚羨,那些令我屏息感嘆的情景,容貌。那忘不了的用情的深思,體貼的細微,都是那麼好,那麼無私的!
可是我們都倔強地,又任性執拗地,管自己所做所思都稱為﹁不好﹂。這﹁不好﹂也就是﹁快樂在失而不在得︵二︶﹂?的:你的﹁不好﹂我全喜歡的﹁不好﹂,也就是:你說你﹁不好﹂,我看也許我比你還﹁不好﹂!的﹁不好﹂。從這樣爭著說自己不好的對話中我們可以想見多少勇敢,又是多少不平啊!那時空氣中很多陰雲,恐怕今天也不是完全消散了。我們有時用更醜惡的字眼描寫自己,說自己是惡棍、殘酷,甚麼的。今天知道當年那無知又無罪的情形,看了那些抗議性的自責字眼兒,不免提筆給塗改了許多。人老了總是以變慈愛了才正常。
我今日的寧靜與安詳是很應該的,因為一直到我後來成年之前,我受了我的女朋友們多少好處,她們給了我多少信心,跟用不盡的同情和愛!不但夠我一生去愛別人,並且這愛是越分越多的。所以雖然後來生活不那麼簡單了,也還能本著真情在困難中找答案。於是:﹁在學生生活才結束了不久的時候,那種又像詩篇又像論文似的日子所留的印象已經漸漸地黯淡下來了﹂的時候,就被一股無名的力量,催著去寫《未央歌》了。
為了保持與異性的友誼,那時覺得守貞是先決條件。這種想法今天看起來不免有些奇怪,但是當年是十分真摯的。這?面的矛盾與困惑成了《懺情書》中重要的素材。而那時那種天真的固執與倔強,更把這看法昇華成一種新倫理,所以在《未央歌》?那一吻才變成那麼重要。又因為在這些﹁不好﹂的青年人中間,彼此的要求更高,也更難滿足。也就因為這個緣故,至情的人才看來似乎殘酷地無情,才渴望可以忘情,然而又做不到。
《人子》中的﹁忘情﹂就是人生中辦不到的。在這《懺情書》的﹁你不能恨我﹂一篇中就有幻想中仙女天使向新生嬰兒獻禮的一幕。而《懺情書》中的﹁永遠﹂則分別在《人子》的﹁獸言﹂同﹁宮堡﹂中再現。旅途中的老人,居住原地的女孩,及那女孩所有女性的共同意念,都得自當年的試驗。﹁渾沌﹂中不同的故事起源於﹁晚經﹂的構想。文字方面的試驗也是還待繼續發展。在《懺情書》?試過用第三人稱 述,用第一人稱獨白,又試散文,又試韻文。又用第一人稱,片面對話,寫了﹁逃命記﹂,那篇又要惹事,又偏說是逃命的既矛盾又不能自圓其說的﹁不好﹂的年輕人的荒謬的邏輯!
想到這?不免思念起舊朋友來。我與李漪果然自那天車站一別再也沒見面。她後來有一首詩:「遠山如黛柳如煙,瀲 陂塘弄碧天,底事春來偏有恨?隔簾花影又一年。」那時我們分開很遠,我有一個用女人聲口寫文章的筆名叫做呂黛。我想她詞中第一句有影射這筆名的意思。我們大家常常互看文字,有時還加批語。今天若遇見一定還是如同當年一樣,賭氣或笑語。也會如當年一樣不談婚嫁。雋的名字是她自己取的,友麋的名字是我給取的,因為我要她作我的朋友。她們兩個都長得很美,所以後來我也逃得急。兩個人都影響了後來筆下的藺燕梅。大宴在這?提到時都是用他的外號。他的外號特別多!煤球、球子、球頭,都是他。
伍寶笙是《懺情書》?的殊青,黑皮書?的宗嶺,嶺子。最近還間接得到她的消息,看見她一張相片。她還是做她的生物試驗。
我的許多朋友都是這麼好。我在心上常常想念他們,我想著他們就也學著乖。那些從前的﹁不好﹂,也就都變成又乖又好了。
一九七五年八月廿九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