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樣年華

情花慾果，錦簇圓滿　許佑生

　　1.喜歡文學的讀者對著名英國女作家維吉尼亞．吳爾芙（Virginia Woolf）都不陌生，但一般人是在電影「時時刻刻」之後，對她才有初步的認識。有人因此一開始就對她著迷，她那纖細的女性特色、憂鬱的作家氣質，她對人生的接近病態的執著、對女性的纏綿心思，再再打動了很多女同志的心房。

　　她生平針對女性所遭受的不公，有相當多深刻的思索。例如，她在《自己的房間》中，就提出發人深省的觀察：「為什麼男人喝酒，女人喝水？為什麼一個性別如此富有，另一個性別卻如此貧窮？女性向來貧窮，不只是過去兩百年間如此，而是有史以來就存在的問題。女性在智識上享有的自由，比雅典人奴隸的子女還不如。…女性不只需要尊嚴，還需要平等的受教權利，每年五百磅的收入，以及『自己的房間』」。

　　然而，置身在男性掌握絕大多數資源的父權社會，女性別說擁有自己的房間了，連在客廳都難與父兄平起平坐。但長久以來，不少女性還是以各種方式默默在奮鬥與創造，有的果然爭到了吳爾芙所提及的那個「自己的房間」。

　　在這間房間內，庇護了優秀的女作家，誕生出色感人的作品。其中，也包括了女同志作家、作品，她們勇於挑外在僵硬的性別概念，向內在女性真實的情慾靠攏，前仆後繼，合力寫下了女同志情慾文學的優美傳統。

　　古希臘抒情女詩人莎芙（Sappho）是這個榮耀傳的始祖，她的才情洋溢，被柏拉圖稱譽「第十位謬斯」。其詩作充滿了熱情，很多是向女性示愛。譬如這首詩就跟友人求助，幫她贏得一位少女的芳心：

吾友呵
漾起你那生氣蓬勃的微笑吧
並問我在煩心甚麼，以及為何煩惱
我真想大聲吶喊
將我瘋狂的心喊出來

　　她把對女性的愛詠歎成詩，且在一個名為Lesbo的島嶼上建立學園，親自授課，與眾女弟子歡愉長伴。後來，這個島名也就成了後世對女同性戀者（lesbian）的稱謂。

　　二十世紀中葉以前，鮮有真正的女同志文學、藝術。這有兩個原因，第一，過去即使有兩女親密的情節或畫面，都是用來討好異性戀男人。這些作品裡沒有女同志的自覺意識，嚴格講，只能算是男人的娛樂商品。第二，雖然有些讚揚女性情誼的文學出現，但對情慾很少著墨，只框限在浪漫式的關係，往往會被解讀為女性的同儕友誼，而不必然是女同性戀情慾。

　　英國女作家班恩（Aphra Behn, 1640-1689）是比較受注目的一位，她常在詩中流露對女性的愛慕，還把一首詩當作愛情禮物，題為「獻給跟我做愛的美麗克拉琳達」。

　　美國女作家狄更生（Emily Dickinson, 1830-1886）創作詩篇逾千，可謂質量俱佳。早期，她與女性發展出親密關係，信手拈來都是情書與情詩。不過，一些男性評論家仍一逕否認狄更生與同性間的愛意，例如把她的一首詩「胸前最適合掛珍珠」，解釋成是在寫一隻公麻雀（連飛禽也要特地註解是雄性，把異性的關係標舉出來？）

　　五O、六O年代時，有將近二千本的平裝本女同志小說問世，風格大膽，封面常是兩個女子的圖像，從神情與肢體語言均顯示她們之間的關係曖昧。這些書籍之所以暢銷，有大宗的讀者群赫然是異性戀男性，書中的女同志角色也往往被醜化為心理不健全、酗酒、有暴力傾向、常進行無意義的性行為。也就是說，當時的這批小說是異性戀男人拿來滿足偷窺女性親暱行為的鏡子。

　　這種現象直到1969年的「石牆事件」才有了改觀，在這場現代同性戀人權濫觴運動推波助瀾下，不管男女同志的自我認同意識都提升了，開始建立同志文化。同性間的情慾不必再窩身在異性戀的偽裝或包裝下，可以大剌剌現身。

　　女作家麗塔?布朗（Rita Mae Brown）1972年出版的《紅果子叢林》（Rubyfruit Jungle）是一部女同志的歷險故事，被譽為是女同志的《南回歸線》版。其中就有兩個女人一段顯白的對話，將女同志間的情慾推上一個歡慶的新境界：
　　「當我與女人做愛，我覺得她們的私處就像紅果子叢林。」
　　「紅果子叢林？」
　　「是啊，女人是如此深濃、豐盈，充滿了寶藏，還有她們嚐起來味道很好。」
　　主人翁波特即使在還是小女孩時，就知道不會走上與男人結婚一途，而清楚地自認是一名女同志。她能從容地接受自我，並在情慾上放手享受，為女同志豎立了時代的人格典範。

　　2.情慾，在寫作領域中，一直受到打壓與污名化。異性戀出版已然如此，更不必提同志情慾的書寫是如何處境維艱了。但情慾認同，是同志身份中最重要的一項。

　　一般而言，男女同志最早覺醒與同學或同伴「不太一樣」，唯一的比對標準便是情慾。我們開始覺察到「哪裡怪怪的」，不都是起自於對某人有戀慕之意，朝思暮想都是那個人身影，以及體內的賀爾蒙好像也不聽使喚了嗎？

　　如果把這層最真實不過的情慾，從我們身上抽掉，那我們便嚴重失去了自我認同的依據。二十世紀中葉以降，同志的情慾書寫也因此成了同志讀者自我認同、自我慰藉、自我鼓舞的精神資源。平常，身為同志，我們與戀人無法在公共場所示愛，幾乎到了人前就要把情慾的那個「我」收拾起來，而活出掛著假面具的這個「我」。當傳統的保守文化一再要我們為自身的情慾感到羞愧時，幸好還有同志情慾書寫，為我們在寂寞、徬徨的時候，照出了一片微光。
　　儘管，只是這麼不起眼的光源，卻讓我們心生希望。我們在同志情慾書寫中，看到自己的縮影，或參考出自己的座標。
　　基於這種體認，這幾年來我積極於情慾寫作，包括男同志情慾小說、女性情慾小說，冀望能在這片貧瘠的情慾土壤上耕種，期待有日情花慾果錦簇圓滿。
　　當2005年夏，我翻譯的《男同志性愛聖經》出版，在記者會上被詢問到我之前已出版了一版給男女閱讀的《性愛聖經》，現在又照顧了男同志，那何時會寫一本女同志的書呢？

　　事實上，自從我在十年前出版《當王子遇見王子》時，就已被問過同樣的問題了。那本簡介當代同性戀文化的書，偏重於男同志的角度，不少讀者便關心有無可能也有女同志角度的切入可能？

　　身為作家，又在三年前取得性學博士學位，我對情慾的關心範疇早已超越了自己腳下的這個原點，即「男同志身份」。我既關切我的男同志同類，也一樣關切在情慾上與男同志同屬弱勢族群的婦女、女同志。
　　在當前社會，男同志的情慾資源已經比異性戀男女少，但比較來說，女同志的情慾資源甚至比男同志還更稀少。
　　有些人甚至主張女同志是只重視感情，而不在乎慾望，企圖把慾望與女同志切割開來。這種主張無疑是一種陰謀論，事實上也果真造成了影響，部分女同志就接收了這套觀念，認定女人之間講究浪漫，而不追求肉欲。

　　但為何別的族群在討論生命規劃時，感情與慾望就應該平衡，才能身心健康；而一涉及女同志，慾望就要遭受批判、污衊？為何女同志不能也一樣追尋情慾交流、靈肉合一的境界呢？ 這些年，我用心賣力在同志運動上，最大的體會是「多作少說」，因此，我把以上的諸多體悟都化成了這部有情有慾的小說，以實際的行動表達對女同志情慾的支持與關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