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著詩人的步履
一九九四年我來到俄羅斯留學,心情相當複雜,懷抱著想解決的數個糾結內心的困擾,我將自己未來四年的命運押在俄羅斯上。或許我並不期望真的能夠解開心中所有的迷惑,但是除此之外,我別無他法。
剛到俄羅斯就遇上金色的秋天,從樹上掛著的到落在地面上的,都是片片黃葉,那蕭瑟的寒意讓我的身體也不禁感到單薄起來。我走在莫斯科大學廣闊無邊的校園內,腳底下樹枝和黃葉摩擦的聲響不斷,不知怎地讓我興起了詩意,於是唸起普希金的<秋>,想起布寧的<安東諾夫蘋果>。而此時心裡頭也下了決定,白銀時代是我研究的選擇,但不是茨維塔耶娃,也不是馬雅可夫斯基,而是阿赫瑪托娃。
一整個學年下來,我忙著適應新環境,許多新鮮的事情和朋友都讓我分心,而其實我也不急著走進阿赫瑪托娃的世界裡。等到一切就緒,我前去拜訪教授,說明我的選擇,教授給了我一個題目「阿赫瑪托娃與普希金」,我感到十分困惑,他們的作品我都讀過,卻無法理解相隔百年的這兩位詩人之間有何關聯?教授神秘地笑了笑,我茫然不能理解。頹然回到宿舍,我重新再讀了讀普希金,再看了看阿赫瑪托娃,但一無所獲。
時間過得很快,轉眼又是俄羅斯的秋天,天空灰灰沉沉,讓人提不起勁。一天俄國朋友約我到紅場上的博物館參觀寶石展,我對寶石沒有研究,只是也不乏興趣地觀看著一顆顆晶亮璀璨的寶石:沙皇王冠上的寶石,伊莉莎白女皇、凱薩琳二世佩戴過的鑽石……突然間,解說員指著兩顆玉石,向大家說明,這是女詩人之石:一顆是瑪琳娜‧茨維塔耶娃之石,另一顆是安娜‧阿赫瑪托娃之石。聽到解說員的話,我感到驚訝,又仔細再看了一遍那顆阿赫瑪托娃之石,那是一顆深沉烏黑、沉默無語的玉石,我靜佇觀賞,內心的感動難以描述。
回到宿舍後,我躺在床上閱讀阿赫瑪托娃的抒情詩<在沙皇村>:
馬車沿著林蔭道魚貫而行。
梳齊的馬鬃翻起長長波浪。
噢,這令人心醉的神秘城市,
愛上了你的我陷入憂傷。
讀畢的瞬間我心中忽然起了個念頭,我決定先旅遊一趟,跟著阿赫瑪托娃的腳步。
九月裡我來到沙皇村(現在稱普希金市),同樣是金色之秋,只是更濃密些,那掛在樹上的片片黃葉,那在地上堆了好幾層厚的金黃地毯,鞋子踏在上面,不斷啪茲啪茲地響,怕是驚擾了這寂靜的城市。這城市真如阿赫瑪托娃所說的那樣,如死亡般的寂靜,時間在此彷彿失去了作用,就連湖邊的柳樹也如百年前的模樣。近二百年來,這城市孕育了許多優秀的俄羅斯詩人,如普希金、雷列耶夫、安年斯基、古密略夫、阿赫瑪托娃等等,儘管時間飛逝,江山代有人才出,但沙皇村本身卻一點也不曾改變,它就像在建完的一剎那間被施了咒語般,永恆如初。
我在沙皇村隨意漫步,不意竟走到人魚公主的雕像面前,它還是那麼狀似無辜地以手半掩著赤裸的酥胸。我看著人魚公主,想著它何其幸運又何其無辜,普希金以詩歌頌讚它美好的體態,憐惜它嬌羞無助的模樣,但卻換來阿赫瑪托娃的憤怒醋意,同樣以詩歌責罵它在男人面前矯揉做作。沙皇村裡雕像何其多,惟獨這尊人魚公主竟讓兩位詩人不約而同動筆一書,其實這樣它也就不朽了。
離開沙皇村,我來到彼得堡──俄羅斯文化之都,不是走在涅夫斯基大街上,而是漫步在運河小道間,看浴血教堂五彩繽紛的洋蔥頂,在金色夕陽照耀下的輝煌壯麗。然後跟著阿赫瑪托娃的腳步,我來到冬宮廣場,看圓形廣場中央那根高二十五公尺、雄偉的亞歷山大之柱,以及日照下宮殿華麗的陰影間那緊緊相擁的戀人身影,彼得堡的每一個角落似乎都充滿著愛情的甜蜜。
接著我來到河岸,望著注入波羅的海的涅瓦河平靜無波的水流,我想起普希金的<青銅騎士>,忍不住懷疑,如此平靜的河水竟也會歇斯底里起來,將房屋、人畜瞬間毀於一旦。想著想著,一瞬間河水洶湧的水勢與青銅騎士巨大的陰影彷彿真的籠罩了整個涅瓦河堤岸,我不自禁地真害怕了起來。
離開堤岸,繼續隨意漫步,不知不覺就來到夏日庭園,蓊蓊林蔭中我欣賞著一尊尊雕塑,這位少女雕像是「夜」,而那邊那位是酒神「戴奧尼索斯」,只是他的金樽已空,昔日滿杯的愛情淚水如今已經完全枯竭……走出庭園,我買了冰淇淋,坐在路邊木頭椅上休息片刻,突然之間寂寞便湧上心頭,唉,彼得堡也是屬於寂寞人的城市呀!
在彼得堡的那些天裡,我愛上那些十八世紀古典主義宏偉的建築,也愛那些二十世紀初新藝術時期的房屋、雕花欄杆和藝術作品。我想著普希金曾經乘著馬車經過這些建築物,而阿赫瑪托娃曾和戀人挽著手散步而過,他們好像在告訴我,這棟房子裡曾住過那位公爵和女伯爵;而那棟房子又住過那位作家和詩人。
晚上我走在涅夫斯基大街上,尋找在二十世紀初曾經風行整個夜彼得堡的小酒館身影,但它們的蹤影已不再,取而代之的是Pub和Bar,裡頭烏煙瘴氣的熱鬧氣氛依舊,各色人種都有,但少了白銀時代的人文氣息。
彼得堡的夜晚氣溫急劇下降,從河上吹來冷冷的北風,逼得我無法久站,只得趕快回去休息。
待在彼得堡的快樂時光裡,我突然想起莫斯科的宿舍。雖然許多人都不喜歡莫斯科,認為它冷漠無情,但我卻不如此認為,或許我太幸運了,遇到很多疼愛我的朋友,一位亞美尼亞女人諾拉與她可愛的家庭;每天早上準時打掃房間,順便叫醒我的托妮亞,她是如此樂觀勤奮,我從她身上看到俄羅斯民族的美德;還有許多來自韓國和日本的朋友,因各種不同的理由來到俄羅斯,一起體驗冰天雪地的感覺,那一切實在太美好!在彼得堡起風的日子,當第一次初雪降落,那時我心裡頭已清晰明瞭,我要寫的是什麼了,我收拾行囊,啟程回到莫斯科。
人生有許多事情都不是安排得來,或許是因為我不願照計劃行事,曾幾何時我能知道自己竟會來到俄羅斯?曾幾何時我會知道閱讀阿赫瑪托娃的詩便上了癮?曾幾何時我身邊竟也有了一位繆斯?她那高高的鼻子、悲劇的面容告訴我,生命應該是要勇敢地向前迎接。四年的俄羅斯求學生涯深深烙印在我的心扉,我知道我的人生不能重來,而我感謝所經歷的一切,從不後悔當初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