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祝的年代
梁祝故事發生的歷史背景,據前人考據,是在東晉時期。筆記小說裡寫道,身穿新娘禮服的祝英台,在出嫁途中棄舟登岸,拜謁梁山伯墓,並撲入梁墓中而死,消息傳到京城建康,以淝水之戰出名的名相謝安親自請旨旌表,為梁祝合葬的墳墓寫了「節婦塚」的碑銘,這個俗不可耐的旌號,令梁山伯和祝英台從此在民間故事裡長存。
東晉是我熟悉的年代,那裡面的風流人物,一點也不比三國英雄們遜色,「為君談笑靖胡沙」的謝安謝東山,以及謝家子弟們,更是其中的佼佼者。
一樁會稽民間的婚變慘劇,怎麼可能上動天聽,又獲得名相的關注?而那被戲辱嘲笑了的新郎馬文才,既然身分是太守之子,自然也是士族子弟,身為士族領袖的謝安,怎能放棄「士庶不婚」的原則,轉而去讚美梁祝門不般戶不對的深情?要知道,祝英台是北方士族的女兒,而梁山伯卻是江南土著的兒子。在極力強調士庶之分的魏晉,他們之間無疑存在天塹。《晉書》曾記載過一個故事,魏晉以來,士庶不通婚,統一了三國的晉武帝,曾打算將自己的女兒繁昌公主嫁給大臣衛瓘的第四子衛宣,不料衛瓘堅決反對,上表辭婚,認為自己家的祖先是漢代名臣,而武帝司馬炎家的祖宗先世不夠高貴,是士族中的後起暴發戶,不配與自己家通婚。──皇帝都能受到士族領袖的冷遇,別人可想而知。
在這樣的年代裡,梁祝的故事,無疑有著驚心動魄的慘烈意味,我相信,正是梁祝二人絕望的奮爭,結束了那樣一個過於講求門第的年代,結束了中國的貴族史,其後的隋唐,才會正式出現科舉取士、士庶通婚。常有人將梁祝的故事和《羅密歐與朱麗葉》相提並論,事實上那是不同的,梁祝的抗爭,是向整個時代的憤怒挑戰,羅密歐和朱麗葉的殉情而死,不過是化解了兩家名門之間的世仇,此外,祝英台是個相當出色的女人,遠非殉情時年僅十四歲、除了剛剛長成的美貌外一無所有的幼稚的朱麗葉可比。驕人的容顏、明慧的心性、出眾的才情、對感情的大膽征逐、對情人的忠貞守候以及殉情時的沉著堅毅……從來沒有一個女人,能像祝英台那樣,將死亡變成一場盛宴,變成一種化蝶的迷幻,殉情是古典小說裡永恆的主題,而再沒有別的殉情故事能與梁祝相提並論,因為,世上沒有第二個祝英台。
在這本以東晉歷史為真實背景的《梁祝》中,我插入了自己喜歡的那些東晉人物,如郗超、桓溫、王猛、謝安。
但這種穿插和引申並非絕對的空穴來風和虛擬,如郗超,他是個才智不亞於三國周瑜的青年才俊,才貌風度,都是一時之彥。在講求門第的東晉,郗家的門第算得上貴極人臣,然而,身為世子,郗超直至四十二歲病死,終生未婚,在習慣於早婚的東晉,這種情形極之罕見。郗超是桓溫最得用最寵信的謀臣,權勢炙手可熱,連謝安和王坦之這兩位相爺要見他,都得在門前曬上半天太陽,但這位手眼通天的人物,終生耽於佛學,研究得頗為精深──他是般若學最大門派「即色派」的領袖,郗超為了復興自己家的門第,捨公侯名器不要,投身到權臣桓溫麾下,當了個名分不高的參軍,並極力幫助桓溫篡奪皇權,在當時是令人不能理解的,桓溫死後,郗超忠於舊主,棄官不做,隱居會稽,謝安給他去信,他也置之不理……郗超的人生,真是一個謎,他的種種行徑,令後人造出了「苦心孤詣」這個詞,如此優秀男兒,我讓他成為祝英台的表兄,以故事發生的時間、士族通婚的習慣和士族南遷後聚居的地理位置來看,這種親戚關係絕非完全沒有可能。──以此為據,謝家子弟、前秦王孫們一個個陸續出場,他們讓梁祝的故事變得豐滿和完整。
也許,這本書讓讀者們最不能接受的是,馬文才也不是戲文裡的反面形象,他年輕、有心胸、有著名將的前程。事實上,我不認為他會阻擋梁祝的婚事,造成梁祝悲劇的,是那個強硬的門閥時代,而不是馬文才……又有誰想過,祝英台死後,奇聞轟傳天下,被新娘冷酷拋棄的馬文才會有怎樣的人生?如果他不愛祝英台,他會再娶一個遠遠比不上祝英台的新娘,只要人家不在乎他「以勢逼親」的名聲;如果他愛祝英台,他會無法面對被拒絕被厭棄的事實;無論是哪一種,他都必須負重前行,既然,謝安已經以朝廷之名旌表過梁祝以死成就的婚姻。
我讓他到靈隱寺出家了。
且借蝴蝶之翼,讓我們重返梁祝的年代,在東晉偏安的繁華和戰爭裡,去閱讀兩顆年輕的心靈罷,看看他們怎樣在一千多年前的杭州相遇了,開始一場轟轟烈烈的初戀……
梁祝讀過書的萬松書院,不久前剛剛在杭州鳳凰山上修復完畢,氣派儼然,規模壯觀。梁祝的故事,直到如今仍然到處演繹。而今天西湖上的雨,與一千多年前梁祝相遇的那天,會不會是同樣的迷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