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與人生
在台灣生舌要有反向思考的能力。當看到商人和政客急著跳出來、義正辭嚴的澄清:「絕對不是官商勾結」或「絕對不是以權謀一黨一己之私」,那就表示它「絕對是」。當聽到他們在公眾媒體信誓旦旦的宣誓:「絕對沒有偷工減料,絕對是以客人為優先,服務為宗旨」,或「絕對沒有恐嚇跟竊聽,絕對是以人民為考量,精簡層級、提昇祝爭力為目標」那就表示「絕對有」和「絕對不是」。
尤其是近年來,在經過了長期追求與期待而來的「民主自由」的洗禮之後,商人的話或許已經可以相信一半了,但政客的言與行「絕對要」反過來聽和看的奇怪思考邏輯,已經成了定律。
其實人生就是一齣戲,看電影就是一項很好的反向思考訓練。電影像是個夢境,也像是面鏡子,一部部地被「作」出來與「反射」出來。但雖然是反射,可是它不見得是平面鏡的單純反映。它可能是凹凸哈哈鏡的反諷,或是白雪公主裡巫婆後母的那面魔鏡,是自戀與期許。
什麼樣的社會、什麼樣的世界、什麼樣的人生,就會產生與反應出什麼樣不同面貌的電影。總之,它的產生,無論是在市場、創作或製造的過程裡,一定有成為一部電影的足夠原因,它才會成為「電影」。
如果我們看電影只看鏡子裡反射出來的那一面。電影公司怎麼拍、編劇怎麼編、演怎麼導、演員怎麼演……我們就怎麼看。不花腦筋的跟著哭、跟著笑,那是一個願打一個願挨,最單純也最能皆大歡喜的一種方式,其實也蠻好的。
可是如果我們主動一點,除了帶著一顆願意被感動或被催眠的心,在看「作」電影的人們所呈現給我們的那一面鏡子的反射面之外,更不時的回過頭來,帶著一個反向思考的問號,看看另一頭正拿著工具和道具「作」戲和演戲的人們,那麼我們可能不只會有相反的表情和感受。
在兩相對照之下,我們看到或接受到的,不只是從電影裡單面透露出來的有限符號,更會看到更深、更廣、更真實的不同面貌的社會、世界和人生。
一部電影如果沒有衝突、是非、曲折、懸疑與變化,一定是部貧乏的爛片。從前想吹冷氣不容易,買戲票到戲院裡睡兩鐘頭也不錯,這種電影還有存在的價值。但現在那裡沒冷氣?誰還要再看這種電影?
相對的,當人們「物質」不再匱乏時,「精神」也就複雜起來了。不但時間和生命更寶貴,感情也比從前虛假和脆弱。兩個鐘頭看場爛片,損片的已不再是票錢和時間。
觀眾要的也不再只是冷氣和睡眠。現代的人生越來越複雜,就像電影觀眾越來越難伺候。觀眾挑剔了,已經沒有那麼多時間和耐性,讓你隨便拍他隨便看。
以這幾十年的台灣為例,如果說這幾十年台灣的變化是一部電影,那從前是黑白,現在是彩色的;從前是跑碼頭式的露天默片,現在是廣角大銀幕杜比音響。雖然各有各的好,但當多元化的社會豐富了我們的人生後,這部電影也就不再單純了。
從前在黑白默片的時代裡,只要畫面上有東西在動,就能讓所有的觀眾滿足與亢奮,可是現在再「作」這樣的電影給有心的觀眾看,恐怕是「找打」。
當然彩色或杜比音響,代表的雖是「進步」,並不見得是代表「好」。現代無論電影或觀眾也只是比從前更複雜與難伺候,並不見得比從前「好」,甚至更「退步」。就像無論你拍什麼樣的電影總還是有人看,甚至越級反而是越大眾化。
但「進步」我們不能不要,「好」更不能不追求,我們做為一個單純的觀眾,能做的就只有在鏡子的兩邊都看看,希望多看到點東西,多找到些對,總比多長點自己的見識、體會和收穫。
台灣從無有,從貧到富,就像是從無聲到有聲、從黑白到彩色。從一簞食、一瓢飲、勤儉僕實的農人,到官商勾結、偷工減料、財大氣粗的商人;從愛鄉愛民、熱心公益、誠懇謙虛的鄉紳,到傲慢自大、爭功諉過、睜著眼說瞎話的政客,這其間的變化不可謂不大。
可能沒有人統計過有無力與憤怒感覺的人佔全體人數的百分比,但感覺住在這裡大多數的人,都是充滿了這樣的情緒。在這部社會「進步」的電影裡,如果我們只看商人與政客單向的演出,照他們的期待來反應,那做為觀眾的我們當然會有無力與憤怒的情緒反應。但如果我們回過頭,帶著問號和欣賞的角度去看這齣戲,那真的是一部好看的、值得玩味的絕佳好戲。
當然這齣戲,只要地球還沒爆炸,它就不停的會有續集,而到底是好、是歹;是喜劇、是笑鬧劇;或會不會是再從有到無、從富到貧的悲劇,那就看從什麼角度看,和什麼觀眾看了。只有老天爺才知道結局。
雖然商人和政客們的言行對社會的影響很大,但在我們人生的這齣戲裡,當然不是只有這兩種人。有太多的人、事、物和故事,以及太多悲歡離合的因素牽引著我們的喜怒哀樂。我們可以自己定位是演員,也可以是觀眾,甚至是影評,完全看自己。太入戲的人或許會被這部戲活活氣死,但帶著點幽默感來看戲,時而入戲感動一下自己,時而跳出來,帶著問號,左右看看,前後看看,清醒清醒,不是挺好的嗎?
在民國八十五年剛得亞太影展最佳編劇獎時,聯合報趁熱,希望我能夠在影劇版裡開一個專欄談電影。
雖然,自己很珍惜的想有一個園地能談談自己觀感的機會,而且也接下來寫了,但畢竟我不是學Cinema Study(影評)出身的。要引經據典的談電影是有困難,而且我也覺得電影是內行的看門道,外行的看熱鬧。
大部分看電影的觀眾是為了娛樂,是看熱鬧的大眾,並非看門道的專業電影人或學者的小眾,純談電影,可能讀者不會有興趣。再加上評論一部電影的好壞,我有我自己的喜惡,那是屬於我自己很絕對的觀意識,覺得對影片本身和看評論的人也不是很公平。所以在寫了四五篇我個人對一部電影好壞籠統的看法和觀念之後,就遇到了瓶頸。
其實一個人對電影好壞的判斷和喜惡,大概就只是那麼幾個原則,還能怎麼「掰」呢?若要再往下談,就只有談各別的電影了。
可是,一評判電影就會有是非。也並非怕惹是非,而是有幾個原因不相去評電影。一來如前述,電影的形態各人喜惡不同,沒有絕對的好壞標準;二來「商業」電影全世界都幾乎被好萊塢吃掉了,市面上的好萊塢電影雖然好看,但它聲光感官的刺激、強勢的電影語言和教你看電影的高姿態,尤其是充斥著越來越不遮掩的大美國主義,都令人覺得越來越不舒服;三來到於「藝術」電影,本人實在沒那麼藝術,並不想抬舉自己;第四個原因是本土電影或國片,已經一年都不到幾部產量,沒什麼可以評的了,保護都還來不及,怎會忍心再去「摧殘」。
其實,我對電影裡面所呈現出來的社會現象是比較有趣的。每天總會看好幾份報紙,對於這塊土地更有很多話想說。當初寫劇本並沒有想到要拍成電影,只是因為住在台灣,每個人都有一肚子牢騷。寫小說又寫不出個名堂,發覺劇本的型式寫來比較合適順手,如此而已。
於是當寫電影專欄遇到瓶頸後,有一天突然發覺,有很多社會的怪異現象,或引人發噱,或令人氣悶,其實跟伴隨著我們成長的各種電影情節,都有關聯性或對比性。
電影雖然都是靠想像力虛構的,但它總有因果,某些情節或喻義,如果發生在現實人生裡則是更荒謬有趣。有了這個念頭後,於是嘗試把一個新鮮的社會事件或人與人之間的互動和感觸,和一部相關的電影裡的一段對比,或相似的情節與對白連結在一起,就得有著力點了,題材也源源不絕。
原來專欄的名稱是「電影與人生」,談人生為主、電影為輔。我本也想用這個名字做為書名,但出版社覺得無論「電影」或「人生」,一般買書的消費者都會覺得太「冷」,加在一起當然更冷,對銷售率一定不好。現代的人誰會跟什麼率,包括收視率、問卷調查率……過不去?
而且編輯部就是覺得我這專欄裡,有不少文字太理智也太兇悍,而現代人都已經生活得太緊張了,需要溫馨、舒軟一點的東西。所以,取個軟性一點的書名來平衡一下,大家會比較舒服一點,容易接受。我覺得也有道理,只好從善如流。
最後,終於決定用了雙方都能接受,也還有趣,跟觀眾也有互動的書名:「李崗陪你看電影」。走吧!沒事咱們一塊去看電影!